这一番话,层层递进,有理有据,有情有慨。
既抬高了喻万春的才能,点明了他“非利益相关”的“优势”,又将“打破困局”的希望寄托在其“年轻气盛”和“新颖视角”上,最后更是以“天赐之机”、“破除常格”来打动求治心切的皇帝。
听起来,完全是一片公心,为国举贤,甚至不惜自承“老迈魄力不足”,可见其良苦用心了。
崔元礼话音落下,金銮殿内陷入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寂静之中。
先前是无人敢言的沉默,现在则是信息过载后,各自急速盘算的静默。
端坐在龙椅上的夏景帝,深邃的目光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崔元礼的举荐,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让喻万春一个未经科考,从六品侍读,去督办涉及数省、牵扯无数利益的漕运改革?听起来如同儿戏。
但崔元礼今日如此力荐,绝非无的放矢。
他自认为是最了解喻万春的人,无论是其化名文清无论是其浮于世人眼中之后。
不过这崔元礼的心思他也猜得透,毕竟昨日的观音院辩经可是有细报的!
别说,这崔元礼的借刀杀人还真有点意思,现在喻万春与汉阳王走得过近,而自己还真可以借刀一用!
现有的漕运体系,利益集团铁板一块,派谁去都似乎难以挣脱那无形的网。
或许,真需要一个看似毫无根基却根基深厚的“愣头青”,去搅动一番?
成功了,自是意外之喜;失败了,一个依附于汉阳王的从六品官,也不过是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损失不大。
而且,如果自己今日委以重任,也能彰显自己用人不拘一格的魄力。
皇帝的心思,在利弊权衡间,已悄然偏向了“试一试”的方向。
与此同时,百官队列中,暗流涌动。
以首辅张迁为首的几位老成持重之臣,眉头紧锁。他们看得更深。崔元礼此举,绝非单纯的举贤。
漕运改革这块硬骨头,连他们都不敢轻易下口,喻万春一个年轻人,何德何能?这分明是将其置于炭火之上。
成功了,得罪遍沿河利益集团,日后必遭反噬;失败了,则立刻成为替罪羔羊,身败名裂。
崔元礼这是要借刀杀人?
还是想以此为契机,将他背后所属的派系势力,伸向漕运这块肥肉?
无论哪种,都将引发朝局新的动荡。
而与漕运利益攸关的官员,如户部部分官员、都漕运使司的相关人员、乃至沿河几大世家的代言人,此刻面色更是阴晴不定。
他们交换着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与一丝杀机。
一个毫无背景的六品小官,被授予钦差全权?这简直是胡闹!
但崔元礼将其“非利益相关”、“年轻气盛”、“魄力十足”的特点如此强调,恰恰戳中了他们的软肋。
这样的人,不懂规矩,不按常理出牌,说不定真会干出些什么来,,所以必须阻止!
但皇帝似乎……意动了?
一些清流言官,则抱着复杂的心态。
他们中有人欣赏喻万春诗词才华,觉得是寒门学子之楷模;也有人对漕运积弊深恶痛绝,乐于见到一个“新鲜血液”去冲击一下;但更多的人,则在担忧此举过于儿戏,有损朝廷体统。
至于崔元礼一系的官员,虽然最初不解,但见座师如此成竹在胸,也渐渐品出味来。
这确实是一步妙棋。
成了,他们举荐有功,或可间接插手漕运。
败了,除掉一个可能崛起的、不属于自己派系的新锐,也无损失。
于是,开始有零散的声音附和:
“崔学士所言,不无道理啊……”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
“喻司经之才,或可一试……”
各种心思,各种算计,在这金碧辉煌的庙堂之上,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复杂的大网。
而这张网的中心,那个被反复提及的名字,喻万春,却还远在宫城另一端的崇文殿内,对他即将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命运,浑然不觉。
与庄严肃穆、暗流汹涌的金銮殿相比,位于宫城东南隅的崇文殿,则显得格外宁静,甚至有些冷清。
晨曦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道道光柱,照亮了无数排列整齐、高及殿顶的木质书架。
书架上,经史子集、档案文书,浩如烟海,散发着混合了墨香、纸香和淡淡霉味的独特气息。
这里是帝国的记忆库,是知识的海洋,却也是被权力中心边缘化的所在。
在一排排书架深处,靠近后窗的位置,设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案上,文房四宝井然有序,一旁堆叠着几摞等待校勘整理的书籍册页。
而此刻,公案的主人,崇文殿司经喻万春,正伏在案上,睡得深沉。
他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青色官袍,代表着其不算高的品阶。官袍的袖口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磨损痕迹。
经过昨日观音院那场辩经回家之后,耗费了他太多心神,老话说得好,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