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吕三,草上飞也有点糊涂,感觉自己的情报前后有点对不上茬儿口。
“镇上茶馆里有人说他带着那股残兵败将,回西山老巢的半道上,撞见了修南满铁路的‘小鼻子’(日本兵)。不知怎的就呛了火,动了家伙。”
“听说折了好些人,吕三本人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股风散了架子,也没人追究。可是……”
他凑得更近,气音几乎听不见,“我拐弯抹角从镇上巡检司一个醉醺醺的差役嘴里套出一句,说是伍万见了一个奉天府来的人,但不是巡防营的。”
钻山豹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巡防营的?那能是哪的?”
“说是讲的中国话,但语调硬得很,好像是个鬼子。”草上飞说,然后又补充,“伍万啥时候和日本人扯上关系了?”
这也是草上飞觉得自己得情报还有缺漏,没法把整个事态全貌呈现出来。
尚和平眼神一紧,他能理解:“看来,背后那主儿,手眼比咱想的还长,还毒。”
“吕三早成了弃子,只是没料到,‘小鼻子’会掺和进来,这水是越来越浑了。”草上飞说,相较其他土匪,他还是有些见识和格局的。
尚和平默然半晌,将这几股信儿在肚里来回掂量:瘦猴子未死是变数,吕三“被消失”则是对方卸磨杀驴的狠辣。
这时候,明面上,小鬼子满铁势力和奉天巡防营应该还是拉拢渗透的关系,给其提供情报、武器与资金,换取其协助镇压防抗力量、东北路权、矿权利益。
他们以“顾问”、“教官”的名义安插人员到巡防营,刺探编制、部署、训练,结满铁与宪兵队施压,干预人事与行动,扩大影响力。
魂穿前,上学学的都是军事、武器装备、国际时事政治,历史确实只是知道大概脉络,尤其是抗日战争以前的。
却原来,此时,小鬼子暗地里早就开始不装了,下沉到这么深,哪还止偷偷测量中国地图……
“事不宜迟。”尚和平断然道,“原定的章程不变,还得再快些。今夜备齐,赶在寅时尾、卯时头,天色将亮未亮时动身。”
他看向草上飞:“还能顶得住么?这趟奉天,你得跟我去。你的脚程快,对奉天城里城外熟络,是得用的。”
草上飞一挺那精瘦的腰板:“四当家放心,跑烂几双草鞋的事,顶得住!”
尚和平把要跟着去的三人叫到跟前,仔细吩咐了路上行走的章法:他扮作关内来的少爷,草上飞和山猫充作跟随的护院把式,王二贵年纪小,机灵,就扮作贴身伺候的书童。
行头、言语、做派,都得照着来,不能露了山里的草莽气。
“豹子,铁牛,大富,”尚和平又逐一看向留下的几人,“山上这摊子,就托付给你们了。万事听大当家调度。还有……照应好王五兄弟。”
“师傅(四当家)放心!”几人抱拳,声音压着,却沉甸甸的。
是夜,山寨里灯火未熄,却静得压人,只闻夜风掠过旗杆子的呜呜声,和远处山林里偶尔传来的、不知是狼是鸮的喑哑长嚎。
提前探望辞别了滚地雷,尚和平最后检视行装。
贴身匕首绑在小腿,几块能砸死人的硬面饽饽,一褡裢散碎救急的银钱铜子,还有那性命攸关的身份路引。
东西不多,拎在手里却觉得有千斤重。
他摸了摸怀里,掏出刚上山寨时滚地雷赠的那把锃亮的金铳,在掌心掂了掂,冰凉的金属杆带着分量。
走到里屋五姑娘房门外,踌躇片刻——自从被滚地雷说破王五的身份以后,两人住在一栋房子里氛围就莫名起来。
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门帘子被掀开,五姑娘穿着那身过分宽大的旧男褂,脸上依着旧例抹了灶灰,看不清神情。
她手里托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这个,带上。”她把包袱递过来。
尚和平接过,打开。
里面是几张用干净笼布包着的油饼,比伙房里分的干粮软和;一个扁平的皮水葫芦;还有一包用油纸裹得严实的、黑褐色的药面子。
“这是……”
“山里寻的草药,照着土方子焙干碾的,止血收口有些效用,不比药铺的金疮药差。”她顿了顿,指指药面子旁边一个更小的纸包,“这包白的是细盐,万一……受了皮肉伤,清洗时用得着。”
她思虑得这般周详,周详得让尚和平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难为你了。”他将布包袱仔细收进褡裢,看着她低垂的眼睑,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却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句干涩的:“我……尽快回来。”
静了片刻,他拉起五姑娘的手,将那把沉甸甸的金铳放进她微凉的掌心:“这个虽然不太中用,但带着比猎枪方便。你留着,紧要时,防身。”
五姑娘抬起头,清冷的月色从门帘缝隙漏进,映亮她那双澄澈的眸子:“……好。万事当心。我……四狼,都等着听你回来的哨响。”
寅时三刻,天色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辰。
山寨的侧边小门悄没声地开了,几条黑影挨个闪出。
王二贵和山猫早已备好鞍马,牵着缰绳在道边静候。
尚和平回头,借着门檐下那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看见门里站着钻山豹、铁牛和王大富。更远些的屋角阴影里,一个瘦削的身影默然伫立,是五姑娘。
“都回吧,早上霜风硬。”尚和平朝着那片阴影,低声说了一句。
钻山豹与铁牛重重抱拳,喉头滚动:“师傅,保重!”
阴影里的身影,只微微颔首,随即悄然后退,融进更深的黑暗里,再看不见。
尚和平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带着枯草与隔夜硝烟味的寒气,转身,踩镫上马,再未回头。
“走!”
四条人影翻身上马,马蹄包了粗布,闷声叩击着冻硬的山道,向着东北方向,那座笼罩在更庞大、更凶险迷雾里的奉天城,疾驰而去。
“嗷——呜——”山林深处,传来狼的呼号之声,群山回荡,经久不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