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多尔衮屏退了左右,只留索尼一人。他面前摊开着三份截然不同的文书。
第一份,来自江南。清丈田亩的初步结果出来了,触目惊心。隐匿的田亩、人口远超预估,足以让国库在未来数年内不再捉襟见肘。但随之附上的,还有粘杆处的密报:士绅怨气沸腾,暗地里“水太凉”、“头皮痒”的讥讽诗文的抄本已在暗中流传,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佃户抗租事件,背后隐约有落魄文人鼓动的影子。
第二份,来自西南。齐正额的进军遇到了大麻烦。张献忠盘踞四川,凭借险峻地形负隅顽抗,更兼其手段酷烈,裹挟民众,清军每前进一步都付出惨重代价。军报上“伤亡颇重”、“粮道时断”的字眼显得格外刺目。那“大西皇帝”似乎铁了心要在这片盆地里流尽最后一滴血。
第三份,来自遥远的黑龙江。萨布素送来的不是捷报,而是一个粗糙的木盒。里面是几具被冻得硬邦邦、面容扭曲的哥萨克首级,以及一份血书——一支前往探察罗刹新据点的清军小队,遭遇伏击,全军覆没。血书上最后一句是:“罗刹火器犀利,堡坚难破,奴才恳请陛下,速发援兵与新炮!”
三份文书,像三把冰冷的匕首,从三个方向抵在他的咽喉。内忧,未平;外患,已至。
多尔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而沉重。殿内只闻烛火噼啪和窗外落雪的簌簌声。
良久,他抬起眼,眼中已是一片冻湖般的死寂和平静。
“索尼。”
“奴才在。”
“拟旨。”
“嗻。”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开始布局。
“第一,江南。清丈田亩,成果斐然,有功官吏,着吏部议优叙。然,抗税扰政之风不可长。着粘杆处,按图索骥,将暗中鼓噪、为首抗法之士绅,锁拿问罪,家产充公。不必大张旗鼓,但要快,要狠。挑几个最跳的,杀了。其余的,罚重金。朕要让他们知道,地,得吐出来;嘴,得闭上。”
——这是对内的高压与分化。用鲜血和黄金,强行浇灭反抗的火星。
“第二,西南。八旗子弟承平日久,弓马已疏。告诉齐正额,不必强攻,围困为主,招降为辅。张献忠暴虐,其部下岂无二心?许以高官厚禄,分化其部众。另,从绿营、以及新附之明军中,抽调善战、熟悉山地之兵员,另编一军,专责剿匪。粮饷,朕加倍给。一年之内,朕要看到张献忠的首级。”
——这是以汉制汉,以战养战。消耗潜在的不稳定力量,同时锤炼新的战争机器。
“第三,辽东。罗刹鬼…欺人太甚。”多尔衮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厉色,“告诉萨布素,援兵和新炮,朕给。再从朝鲜调派火铳手助战。不要怕死人,不要怕耗钱粮。给朕像拔钉子一样,把他那些破堡,一个一个啃下来!每夺一堡,堡内罗刹人,尽屠!首级筑京观!朕要用他们的血,告诉所有窥伺之敌,这就是犯境的下场!”
——这是对外的极限施压与残酷震慑。用最野蛮的方式,宣告主权。
“第四,”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殿外那细密的雪幕,“水师。岳乐那边,还是没动静?”
索尼低声道:“岳亲王日夜督造,然…造船巨木难寻,精通海战之将兵更是稀少,进展缓慢…”
“等不及了。”多尔衮断然道,“给福建的郑芝龙旧部去信。告诉他,朕知道郑成功是他儿子。告诉他,只要他肯率部来归,朕许他父子侯爵之位,其水师原部编制不动,钱粮足额发放!若不然…”他冷笑一声,“朕就算用木头筏子,也要堆过海去,届时,玉石俱焚!”
——这是对海上力量的招安与威胁双管齐下。不惜代价,也要拿下制海权。
“第五,咨政院。”多尔衮揉了揉眉心,“那些传教士,还有挑去的子弟,怎么样了?”
“回陛下,汤若望等人倒是倾囊相授,算学、历法颇有进展。然…那些八旗子弟,大多敷衍了事,叫苦不迭。反倒是几个汉人子弟,学得刻苦…”
“哼,纨绔!”多尔衮冷哼一声,“传旨:咨政院所有学员,每月考核!劣等者,革除旗籍,发往宁古塔为奴!优等者,赏银赐官,不拘满汉,一体重用!让那些传教士,把泰西各国史地、政体、军制,都给朕整理出来!朕要看!”
——这是对人才培养体系的强行扭转与残酷淘汰。用最功利的鞭子,抽打着帝国走向未知的方向。
一条条指令,冰冷,高效,甚至残酷。索尼运笔如飞,额角沁出细汗,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和多尔衮那近乎孤注一掷的决心。
旨意拟毕,多尔衮挥挥手让索尼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
他独自走到窗前,看着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江南的烟雨,西南的崇山,北国的风雪,东海的波涛…这庞大的帝国,如同一头伤痕累累却又桀骜不驯的巨兽,正被他用铁链和鞭子,强行拖向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