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媚儿不疼了,真的......你不要再跪他们了......咳咳......”
小女孩努力显得坚强的咳嗽声,再次穿透层层杂音,直刺他心扉。
“对了!媚儿!”
公冶廿混沌的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猛然想起那最后一幕——
他冲破阻拦,冲入那已成人间炼狱的正厅时,那个易容成落叶模样、倒在血泊之中的身影......是他的女儿!
是他唯一的骨血,公冶媚儿!
什么腿痛,什么黑暗,什么污秽,瞬间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完全顾不得身边尽是残肢断臂、肚破肠流的可怖景象,开始借着那缕微弱如萤火的天光,发疯般地在身周摸索、翻找。
如果......如果尸体是被一起处理的,那么他们父女,应该沉沦在这同一片地狱才对。
“公冶夫子,哦不,瞧我这记性,今后该尊称您一声‘圣人’了。这是中车府令大人命下官送来的薄礼,恭贺先生荣升军师祭酒,还请您务必笑纳......”
“此乃敝寺方丈命小僧送来的贺仪,恭祝祭酒大人......”
“少府大人听闻先生雅好,特寻来前朝古砚一方......”
“......第二大人也有一份心意......”
“此剑名为‘玉圭’,乃上古神兵,削铁如泥!正所谓宝剑赠英雄,香草配美人......若有一日,祭酒大人官居宰相,执掌中枢,此剑正当其用啊哈哈......”
“滚开!都给我滚开——!”
公冶廿拼命地摇晃着脑袋,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试图将这些萦绕不散的过往声音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他不要听这些!
他现在只想找到他的女儿!哪怕只是一具毫无生息的尸体!
让他再看她一眼,哪怕一眼!
然而,不知是幸运还是更大的不幸,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在那片由破碎肢体和凝固血液构成的废墟中,他没有找到任何一丝属于苏舒夭——
属于公冶媚儿的踪迹。
甚至,连那个本该在此的落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
一声滔天怒吼,从他喉咙中迸发出来。
他握紧拳头,将所有的无力与愤懑,狠狠砸向身前那块压住他腿的巨石。
“咚!”
闷响声中,巨石纹丝不动,反而震得他拳骨开裂,鲜血直流。
而且与此同时,他那头原本乌黑的头发,不知为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发根开始,迅速变得灰白,乃至雪白。
然而,与之相反的是,他那张因长期扮演懦弱监官而带着皱纹的脸,却如同褪去了一层伪装,肌肤变得紧致,轮廓逐渐清晰,竟呈现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年轻。
若有曾经在长安朝堂之上待过的人在此,定会惊骇地认出,这张脸,竟与那位常年伴随周大将军左右、深受信赖的儒门圣人,有八九分相似。
只是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疯狂与破碎。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在他身畔响起。
一块原本卡在巨石边缘的断剑残片,被震动波及,掉落下来,恰巧滚到公冶廿的手边。
那清越中带着一丝孤傲的剑吟声,仿佛穿越了数十载的光阴,再次回荡在他的耳畔。
这声音,他少年时听过何止千万遍?
每一次挥剑,每一次擦拭,每一次月下独鸣......
“先生,你有多久......没握剑了。”
一个低沉、平稳,却蕴含着如山岳般厚重力量的熟悉男声,这次并不是响在脑海,而是真切地在他耳边响起。
公冶廿猛地侧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竭力在黑暗中搜寻。
可除了近在咫尺的狰狞尸体和碎石,什么也没有。
但他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男人的形象——
他似乎永远不会被岁月侵蚀,总是一副身披玄黑厚札甲,肩甲铸成咆哮麒麟兽首,兽口衔着玄色披风,领口围着一圈蓬松雪貂绒。
他见到人时,总会熟络地大笑着,用力拍打对方的肩膀,那笑声似乎有什么魔力一般,能驱散所有的阴霾与疲惫。
周大将军......周煦衍......
一行滚烫清泪,终于冲破了眼眶的堤坝,从公冶廿眼角无声滑落,没入鬓边染血的尘土。
“你胸中的......浩然正气呢?”
周煦衍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责备,没有催促,只是平静的询问,却比任何雷霆怒喝更让他无地自容。
“呵呵呵......这烫手的‘圣人剑柄’,你就这么交付到我手中了?为何自己不用?老友,之前江湖上......是怎么称呼你来着?”
又一个苍老却带着豁达笑意的声音插入,公冶廿同样熟悉。
这声音的主人,正是阴阳家上一代魁首,“天衍子”冉渊,那位同样消失在迷雾中的故友。
“父亲......你要挺直腰杆......不要......不要为了媚儿,变成庸碌苟且之辈......”
女儿的声音,虚弱却清晰。
“党争如此,大势所趋。公冶先生,你若执意不受此‘玉圭’宝剑,那梁王殿下......恐怕就要认真追究,您赠与冉夫子那‘圣人剑柄’的真正来历了。”
充满威胁的朝堂之音,如同毒蛇吐信,舔舐着公冶廿的神经。
“去趟河西吧,师弟。那里远离中枢,或许......会有你女儿的消息。”
这是文庙中,某位还念着旧情的师兄弟,偷偷递来的耳语。
“长安,终究不是他周煦衍一人的长安!更不是你文庙一家的长安!”
充满怨毒与野心的低吼,来自阴影中的觊觎者。
“诶?老爷,您......您把什么扔进河里了?”
仆人惊愕的询问。
“我......我的剑......”
公冶廿喃喃着,颤抖着沾满血污的手,却还是稳稳握住了地上那截残破的断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