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一下,整个侯府都动了起来。
不多时,一卷卷,一册册,承载着两人无数个日夜心血的文书图纸,便堆满了整个房间,墨香混杂着药气,竟有了一种奇异的庄严感。
楚云舒挥退众人,在床前盘膝而坐。
她随手拿起一份《江南水利疏》,那是他们为了说服户部拨款,熬了三个通宵绘制的,上面还残留着他为她修改水道走向时留下的墨迹。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逐字朗读。
“引清河之水,筑高位堤坝,以水轮三转之法,可灌溉良田三十万顷……”
她的声音清冷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时空的鼓点上。
每念一句,她胸前那枚温养着系统的随身玉印,便随之闪过一次极其微弱的暖光。
她不知道,她的声音,正通过那只被她紧握的手,化作最细微的震动,传入裴衍的耳中,传入他那片混沌死寂的识海。
夜色渐深,疲惫如潮水般袭来。
楚云舒的意识再度被拖入那片崩裂的识海梦境。
无尽的黑雾从巨大的裂缝中翻涌而出,那个与她容貌一般无二的“理性之影”正悬立于深渊之上,神情冷漠地俯瞰着她。
“你看到了,他正在死去。你的情感,你的执念,正在加速你自己的毁灭。为何还不放手?纯粹的智慧,不需要眼泪,更不需要一个累赘。”
楚云舒看着那张冰冷的脸,这一次,她没有愤怒,反而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
“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什么。现在我明白了。”她抬起头,直视着那道影子,“你不敢告诉我你的名字,对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猛然在识海中展开一幅记忆的画卷!
那是国子监的辩论场,还是“楚云舒”的她第一次技惊四座,驳得所有天之骄子哑口无言。
人群散去后,裴衍独自一人站在廊庑之下,远远地看着她,轻轻鼓掌。
他的眼中,没有算计,没有戒备,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纯粹的欣赏与光芒。
楚云舒指着那道影像,声音决绝而清亮:“你没有这样的瞬间!你不是我的理性,你甚至不是系统本身!你是我前世今生,所有对失控的恐惧、对失败的畏惧、对情感羁绊的逃避……你,是我的恐惧本身!”
“理性之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就在此时,现实世界中,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声音穿透了门扉。
是楚月。
她身后,站着那个双目蒙着白绫的盲女,小铃之的师妹。
她被楚月扶着,跪在门外,手中摸索着一张从格物院拓印来的《尚工局·梦境引导术》残页的凸起纹路,用一种特殊的音调颤抖着背诵出一段口诀:
“以所爱之声为引,以共历之事为锚……心火不灭,则魂不散。”
所爱之声为引!
楚云舒脑中轰然一响!
她猛地睁开眼,厉声道:“楚月!去书房,把我之前让你悄悄录下的、首辅批阅奏章时用的录音竹筒取来!”
那是她一时兴起,用格物院的新玩意儿录下的他的声音。
她本想在他忙碌时,用来确认一些他不曾留意的口头细节,却没想到,在此刻成了救命的稻草!
很快,一支特制的“音导铜环”和几只竹筒被送了进来。
她将铜环戴在耳上,另一端连接在竹筒的音孔。
裴衍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瞬间在她耳边响起。
“……户部秋税,宜减三分,以安农心……”
“……北境防线,当增设烽火台,三里一哨……”
她一边听着他运筹帷幄的冷静嗓音,一边在自己那片风雨飘摇的识海之中,强行构筑起一座宏伟的记忆宫殿。
每一根擎天玉柱上,都铭刻着他们并肩作战的一幕幕,从国子监的书山题海,到朝堂上的唇枪舌剑,再到格物院的彻夜不眠。
子时三刻,午夜钟响。
床上,裴衍的体温骤然下降,腕间的脉搏微弱到几乎消失!
“不好!”楚云舒猛地睁开双眼,眼中血丝密布!
她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一股心头血雾喷薄而出,尽数洒在那枚滚烫的玉印之上!
“进来!”她闭上双目,对着自己识海深处的那道黑影发出一声惊天怒喝,“我要你亲眼看看——什么才叫有心的智慧!”
轰隆——!
她的识海彻底炸开!
金色的精神力与翻涌的黑雾展开了最激烈的碰撞!
她不退反进,主动将那道代表着“恐惧”的黑影,拉向自己记忆宫殿的核心!
“你将毁掉一切!你这个疯子!”“理性之影”发出不甘的怒吼。
楚云舒却置若罔闻,她将那段录音竹筒的声音,以精神力为媒介,狠狠植入识海的最核心!
整个识海之中,只剩下一句话在反复回荡,那是裴衍在一次最艰难的朝堂博弈前夜,对她说的话。
“楚云舒,这一局,我押你赢。”
“楚云舒,这一局,我押你赢!”
刹那间,她胸前的玉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其光芒之盛,甚至穿透了她的衣衫,照亮了整个昏暗的卧房!
【警告!检……测……到……未知……双……频……共……振……】
【识海……结构……正在……强制……重构……】
【圣贤……智慧……系统……权限……解锁……失败……重……启……】
断断续续的系统提示音,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哀鸣,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金光与黑雾的交锋达到了顶点,然后,又缓缓平息。
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床上那个面如金纸的男人,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吐出了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赢。”
卧房之内,一切重归寂静。
楚云舒依然保持着盘坐的姿势,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一尊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神只。
那枚玉印的光芒已经敛去,只余下温润的触感。
窗外,三更已过,黎明未至。
这场惊心动魄的豪赌,似乎有了一个结果,但谁胜谁负,仍悬于一线。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