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窗户玻璃上凝着一层白蒙蒙的水汽,我百无聊赖地用指尖在上面划拉,看着清晰的痕迹迅速被新的水雾吞噬,周而复始,像我此刻的心情一样循环在焦躁和冰冷的徒劳之间。
窗外,伦敦的冬日景观一如既往地稳定发挥——一片毫无新意的铅灰色,完美匹配我内心的调色盘。
自从上次离开那个堪称“英国特色育儿示范基地”的伍氏孤儿院,汤姆那双眼睛里混合了惊恐、脆弱和某种执拗狠劲的眼神,就在我脑子里开了单曲循环。
那件深红色毛衣裹着的单薄身板,手腕上那些堪称“苏格兰特色工艺品”的红痕,都成了我意识里的高清壁纸,想关都关不掉。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科尔夫人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在孤儿院的经济体系里,被退货的“商品”价值直接跌停,更何况这件“商品”还自带无法解释的“瑕疵”。
其他小孩子们的窃窃私语和升级版的孤立,估计都能编成一本《欺负汤姆的一百种方法》了。
没有我这个临时防火墙在旁边,他那身用沉默和尖刺编成的防御系统,能不能顶得住?
还有那个比定时炸弹还不稳定的“能力”,会不会在哪个临界点直接来个“系统崩溃,全员清除”?
“因弗内斯的资料。”
一摞书被轻轻放在我旁边,成功打断了我的灾难片脑内小剧场。
我回过神,扭头。
亚瑟站在那儿,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但底下分明游动着“我早就看透你了”的小鱼。
他指了指那几本厚得能当凶器的书——一本苏格兰地理志,一本高地民俗杂记(听起来就很适合讲鬼故事),还有一本看起来像是他舅舅的私人手账,封面古朴得仿佛自带历史尘埃。
“图书馆里能找到的就这些了。”
他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食堂的土豆又没熟,“旅行札记是我舅舅的旧物,里面好像提到过布莱克岛,说那里风大得能把你早餐吹回昨天,冬天冷得灵魂出窍。”
我看着他,喉咙有点发紧。
我发誓我没跟他透过底,但这家伙显然已经把我那封石沉大海的信、我之前的魂不守舍,和现在对苏格兰的地理考察,用他那个理工脑完美地串联起来了,逻辑链结实得能当承重墙。
“……谢谢。”
我干巴巴地说,感觉像是被无形的X光扫描了一遍。
他推了推眼镜,没再多问,转身回去继续研究他那本《机械原理》,仿佛刚才只是顺手帮我递了张纸巾。
我深吸一口带着旧书灰尘的空气,翻开了那本地理志。
布莱克岛,因弗内斯湾北部一座小岛,介绍词里充满了“人迹罕至”、“交通不便”这类让房地产商流泪的词汇。
配图是几张阴间滤镜的照片:嶙峋的礁石像怪兽的牙齿,一片在狂风中癫痫发作的灰色石楠地。
“石楠居”这个名字,此刻读起来带着一股能把人冻伤的讽刺意味。
我几乎能在脑内高清放映汤姆在那里的日子——被物理隔离,被精神审视,任何一点“不同”都会被放大镜聚焦,直到在那彻骨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恶意里,连带着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秘密一起“砰”地裂开。
合上书,一种混合着无力和“这娃我得管”的责任感,像一袋湿水泥一样砸在我心口。
光在脑子里放电影没用,我得干点实际的,哪怕只是往这个无底洞里扔点硬币。
下一个周末,我回到孤儿院,没直接回房间,先去了科尔夫人的办公室。
我把一小叠用写狗血小说换来的钞票放在她桌上,感觉像是在进行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
“这是?”
她抬起眼皮,演技浮夸地表示惊讶。
“汤姆的生活费,额外的。”
我语气平淡,努力扮演一个合格的“投资人”,“他需要摄入更多热量,衣服的厚度也严重不达标。”
科尔夫人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钞票扫进了抽屉,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我知道这点钱买不来她的良心发现,但至少能确保汤姆在物质层面上,不至于活得像个小乞丐。
推开房门,汤姆正坐在窗边,身上果然套着那件深红色毛衣,像个色彩鲜艳的、等待认领的包裹。
听到声音,他转过头,眼睛里先是飞快地掠过一丝“警报解除”的光,随即又习惯性地暗下去,垂下眼帘,挂上那副“我很好,我没惹事”的标准表情。
“哥哥。”
“我回来了。”
我放下手里装着食物和一本旧《基础数学》的布袋——堪称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的完美组合。
我注意到房间干净整洁得像是刚被家政机器人扫荡过,连我床上那床破毯子都被叠出了豆腐块。
他在用这种近乎讨好的方式,证明他的“使用价值”,弥补他心目中那次失败的“寄养试验”。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像生吞了一颗没熟的青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