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胤祯在院中纳凉,手里摇着蒲扇,望着满天星斗,忽然叹了口气:“听闻……京里近来动静不小,年羹尧跋扈太过,皇兄怕是容不下他了。”
他说得含糊,但若曦正轻轻拍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弘明,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听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话。
胤祯有些意外地转过头看她。月光下,她的侧脸平静无波,没有好奇,没有惊惧,甚至连一丝探究也无。
这反应太过平淡,平淡得让他觉得异样。年羹尧倒台,牵连必广,朝局动荡,他们虽远在皇陵,又岂能完全不受波及?
“你……不觉意外?”他忍不住问。
若曦拍着儿子的手节奏依旧平稳,声音也淡淡的:“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位高权重者,不知收敛,自有倾覆之日。古来如此,有何意外?”
她的话,冷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胤祯怔住,仔细品味着她的话,只觉得这道理虽简单,却并非人人都能看得如此透彻,尤其是在风暴将至之时。
他这福晋,有时清醒得令人心惊。又回到他初见她时“拼命十三妹的睿智和冷静,虽然那时的若曦和明玉吵吵闹闹”。
“那依你看,之后……”他下意识想追问。
“之后如何,非你我能左右。”若曦打断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我们在此处,守好本分,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朝堂风云,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呼吸逐渐均匀的儿子,声音更轻了些:“我只盼着明儿能平安长大,无病无灾。”
胤祯看着她恬静的眉眼,心头那点因外界风声而起的浮躁,奇异地被她这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话语抚平了。是啊,他们已远离旋涡中心,何必再为那些无法掌控的事劳心费神?她看得比他明白。
他不再说话,也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天。星河浩瀚,人世纷扰,似乎也渺小了许多。
几日后,京中果然传来八百里加急邸报,年羹尧被革职查办,赐死。
消息传到守陵处,众人皆惊,私下议论纷纷,揣测着接下来的腥风血雨。
唯有若曦,依旧如常。督促弘明识字,打理菜园,甚至还有闲心尝试用新摘的荷叶做了一道清爽的荷叶粥。
胤祯观察着她,心中那份异样感更强。她不是不谙世事,相反,她似乎对事情的走向有一种近乎预知的笃定,却又能完全置身事外。这份定力,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有。
又过了段时日,关于八爷、九爷势力被进一步清算的消息隐约传来,气氛更加凝重。连庄子里的农户都感受到了不安。
一日,胤祯从外面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他虽已决意安于现状,但听闻昔日兄弟(尽管政见不合)遭难,心中难免恻然。
若曦正教弘明用细竹竿和丝线钓水池里的小鱼,见他神色,便知缘由。她让奶娘带开玩得正起劲的弘明,走到胤祯身边,递上一杯温茶。
“喝口水吧。”她说。
胤祯接过,却没喝,看着她,终于将憋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若曦,你……是否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他问得模糊,但她一定懂。
若曦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望着院中那棵日渐茂盛的梨树,缓缓道:“树木生长,有它的时节;潮水涨落,有它的规律。有些事,如同四季轮转,非人力可改。”
她转过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我们既然选择了离开,便如同离开了那条奔涌的大河,来到了这僻静的溪畔。河中的波涛汹涌,与我们又有何干?顾好眼前人,脚下地,才是正经。”
她的话,像一阵清冽的山风,吹散了他心头的迷雾和沉重。是啊,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又何必再回头去看那河中的惊涛骇浪?他如今的责任,是护好身边这一方安宁。
他长长舒了口气,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那股憋闷仿佛也随之咽了下去。“你说得对。”他放下茶杯,脸上重新露出踏实的神情,“后山的李子好像快熟了,明日带明儿去看看?”
“好。”若曦微笑点头。
她知道历史的车轮会如何碾过,八爷、九爷的结局,她无力改变,也不会再去试图改变。
前世的教训太深,妄图以卵击石,只会粉身碎骨,还会牵连身边人。
这一世,她只想守着自己这小小的、来之不易的安宁,看着弘明平平安安长大。
至于那些注定要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她只是一个知晓结局的看客,再也,不愿入局了。
时光如水一般流过,转眼弘明已能满院子疯跑,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问题一个接一个,常问得胤祯哑口无言,只能求助地看向若曦。
“娘,为什么蚂蚁要排着队走路?”
“因为它们要靠着前面同伴留下的气味找到回家的路,就像明儿牵着阿玛的手一样。”
“那为什么叶子秋天会变黄掉下来?”
“因为天冷了,大树要把营养藏到根里过冬,就像我们要把厚衣服找出来穿上。”
她的解释总是简单又形象,弘明听得似懂非懂,却也能满意地不再追问。胤祯在一旁听着,觉得新奇又有趣。他从未想过,这些司空见惯的事情,还能这样对孩子说。
这日,弘明不知从哪里捡来几块形状各异的石头,宝贝似的捧到若曦面前。
“娘,看!漂亮的石头!”
若曦放下手中的账册,拿起一块看了看,表面有些细微的纹路。“明儿真会找,这块石头说不定很久以前是在很深的水底呢。”
“水底?”弘明睁大了眼睛。
“是啊,你看这纹路,像是被水慢慢冲刷出来的。”她用手指轻轻描摹着石上的痕迹,没有讲什么地质变迁,只给孩子一个想象的由头。
胤祯从外面进来,正听到这句,不由得多看了那石头两眼。他自己从小在宫里长大,骑射读书是正经,何曾留意过一块石头的来历?他看着若曦耐心陪着儿子研究那几块破石头,心里有种很踏实的感觉。这个家,因为她,变得不一样了。
除了教孩子,若曦在打理家务上也显出不同。她不再仅仅依靠庄子里送来的例份,而是开始试着规划。将吃不完的豆角、青瓜用盐腌了,或是晒成干菜;让人在院子角落垒了鸡窝,养了几只母鸡,鸡蛋便能自给自足;甚至琢磨着等开春,再多辟块地种些药材。
“这东西金贵,不好种吧?”胤祯看着她在灯下写写画画,列着药材单子和种植要点,有些怀疑。
“试试看,总比单靠外面买要稳妥些。山里气候土壤合适,说不定能成。”她头也不抬,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韧劲。
胤祯不再多说。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她的这些“试试看”,而且往往结果都还不错。她似乎总能在现有的条件下,找到让日子过得更好一点的办法。
偶尔,京里会有消息通过十三爷的人递过来,多是些朝堂动向,或是皇帝又雷厉风行地处置了谁。胤祯听完,面上不显,夜里却难免翻来覆去。若曦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但她从不主动询问,只是在他又一次失眠时,伸手轻轻覆上他放在被子外的手背。
她的手微凉,却奇异地让他躁动的心绪平复下来。
“睡吧。”她轻声说。
“嗯。”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应了一声,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他知道,她并非不关心,而是用一种更沉默的方式在支持他。她不问,是不想让他重复那些烦难;她安抚,是告诉他无论如何,她和孩子在这里。
山中的岁月,就在这细碎的日常里缓缓流淌。没有惊心动魄,没有波澜壮阔,有的只是炊烟、鸡鸣、孩子的笑语,和灯下相伴的静谧。
前朝的腥风血雨,帝王的执念警告,都被这日复一日的烟火气隔得远了,淡了。
若曦看着在院子里追着母鸡跑的弘明,又看看在一旁含笑看着的胤祯,低头继续缝补手中一件胤祯磨破了肘部的旧衣。
这样就很好。她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什么。
但那些,都与她无关了。她活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守着一心一意对她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儿,过着最平凡,也最珍贵的生活。
历史自有其轨迹,而她,只想做好完颜若曦。只想好好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