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檀的死讯像一块冰,砸进了看似平静的生活里。她一直自责,觉得是自己提前加速玉檀的死亡。
之后,若曦沉默了很多。
虽然她照常起床,照料弘明,打理家务,但眼神里总蒙着一层东西。
前世的愧疚自责和身心俱疲又开始袭来,她知道这样不对,玉檀她既然又继续选择了“报恩”这条路,不管今生有没有她来插一手,在这个封建王朝,天家无情,她定是必死无疑,而且今生她有了弘明,有了她的亲生孩儿,于是彻底想通的若曦开始尝试自救,不再让自己走入前世那个阴影。
虽然夜里,她还是时常惊醒,有时也会睁着眼直到天亮。
胤祯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变化,却不知该如何宽慰。心病还需心药医,若曦本就是个极聪慧的现代思想的女子。他只能默默守护,还把儿子抱到夫妻两的房间里守着若曦。
这天夜里,弘明不知为何哭闹起来,奶娘怎么哄都哄不好。若曦披衣起身,从奶娘手里接过孩子。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轻声哼唱,只是抱着他在屋里慢慢踱步,手臂稳稳地托着,脸颊轻轻贴着孩子哭得发烫的额头。
胤祯也醒了,坐在炕沿看着她。昏暗的灯光下,她的侧影单薄,但抱着孩子的姿态却异常坚定。
弘明在她怀里渐渐止住了哭泣,抽噎着睡去。若曦却没有立刻将他放回摇车,依旧抱着,在屋里一圈圈地走。
“放下吧,手该酸了。”胤祯低声道。
若曦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儿子熟睡的脸,良久,才轻轻将他放回褥子上,仔细掖好被角。
她直起身,没有看胤祯,声音有些哑:“我没事。”
胤祯起身走到她身边,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抬手,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睡吧。”
山里的冬天来了,大雪封路,与外界几乎断了联系。这反而成了一种保护。京城的风雨,皇权的冷酷,都被隔绝在那一片白茫茫之外。
若曦开始花更多时间在弘明身上。教他认字,陪他玩雪,耐心地回答他一个个幼稚的问题。孩子的笑声和依赖,像微弱但持续的火苗,一点点烘烤着她心底的寒冰。
胤祯则更忙了。要确保过冬的柴炭充足,要巡视各处房屋是否抵得住风雪,要安排人手轮流扫雪清路。他回来时,常常带着一身寒气,胡茬上结着冰霜。
若曦会提前温好酒,备好热水。在他搓着手在炭盆边烤火时,递上一杯烫热的烧刀子。在他泡脚时,默默添上热水。
两人话不多,但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在寂静的雪夜里,变得格外清晰。
一天晚上,胤祯回来得特别晚,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他没像往常那样先去烤火,而是径直走到炕边,看着已经睡着的弘明,伸手摸了摸儿子胖乎乎的脸蛋。
若曦放下手里的针线,看着他。
他转过头,眼睛因为酒意有些发红,直直地看着她:“若曦。”
“嗯。”
“咱们就这样过,”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狠劲,“守着明儿,守着你,守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了。”
若曦望着他。他脸上有风雪留下的粗糙,有酒后的潮红,眼神却是清醒的,执拗的。
她点了点头:“好。”
一个字,落地有声。
胤祯似乎松了口气,高大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走到脸盆边,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
“睡吧。”他擦干脸,吹了灯。
春雪消融,泥土变得松软湿润。
弘明又长大了一圈,跑得更稳,话也说得更多,小脑袋里装满了各种“为什么”。
这日天气晴好,胤祯在院子里打算搭个结实的葡萄架。他正对着几根粗细不一的木料比划,琢磨着如何榫接更牢固,若曦领着弘明走了过来。
“阿玛,你在做什么?”弘明仰着小脸问。
“给葡萄搭个架子,等夏天了,葡萄藤爬上去,我们就能在下面乘凉,还能摘葡萄吃。”胤祯放下木料,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若曦看了看地上散乱的木料,又打量了一下胤祯规划的位置,开口道:“这架子,两根主柱之间的距离,最好和横梁的长度相等,形成一个稳定的结构。还有,向阳的这一面,可以稍微倾斜一点,这样采光更好,葡萄也甜。”她边说,边用手大致比划了一下。
胤祯愣了一下,看着她。她说的“结构”、“采光”,用词有些陌生,但意思却清晰明白,甚至比他想的更周到。他想起她偶尔会说出些不同于常理却行之有效的方法,比如用特定的草药煮水给孩子擦洗预防痱子,比如将食物分门别类存放不易腐坏。
“你……怎么知道这些?”他忍不住问,眼里带着惊奇,却没有怀疑。
若曦顿了顿,自然不能说是前世学的物理几何和农业常识,只淡淡道:“从前在书上看过一些杂学,觉得有趣便记下了。”
胤祯点点头,没再追问,反而依着她的话,重新调整了木料的位置和角度。“这样?”他问。
“嗯,这样更稳当。”若曦肯定道。
弘明看着父母讨论,也捡起一根小木棍,学着胤祯的样子在地上戳戳画画。若曦蹲下身,拿起另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了几个简单的图形,正方形,三角形。
“明儿看,这是方方的,这是有三个角的。”她指着图形,“阿玛搭的架子,就用到了这些形状,所以站得稳。”
弘明好奇地看着,伸出小手指去描摹那些线条。
胤祯在一旁看着,觉得若曦教孩子的方式也很特别,不像寻常夫子开蒙就是死记硬背《三字经》、《千字文》,而是从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入手。
葡萄架在若曦的建议下,搭得又快又结实。胤祯看着成品,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他的这个福晋,懂的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像一口挖不尽的深井。
过了几日,弘明和庄子里来的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在院子里玩,为了一个竹编小球争抢起来,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一把将弘明推倒在地,抢走了球。
弘明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立刻哭出来,而是爬起来,看着那个抢球的孩子,又看看自己空了的手。
若曦在不远处看着,没有立刻上前。她见弘明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大哭或告状,而是有些困惑和委屈地站在那里,便走了过去。
她没有责备那个抢球的孩子,只是先把弘明揽到身边,轻轻拍去他身上的土,然后对那几个孩子说:“大家一起玩,是不是比一个人玩更有趣?”
孩子们看着她,没说话。
她拿过那个竹球,放在地上。
“你们看,这个球,如果大家都想独占,那就谁也玩不好。但如果我们可以约定好,比如,每人拍十下就传给下一个人,或者我们一起玩传球游戏,是不是每个人都能玩到,而且更开心?”
她声音平和,带着一种让人愿意听下去的力量。孩子们互相看了看,那个抢球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若曦又对弘明说:“明儿,想要什么东西,可以试着说出来,问问小伙伴愿不愿意一起玩,或者交换着玩。直接去抢,是不对的,对不对?”她既安抚了儿子,也间接教育了其他孩子。
弘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胤祯处理完事务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站在院门口,没有打扰。他看着若曦用那种他从未听过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孩子们的冲突,还教会了他们“轮流”和“分享”的道理。他看着儿子在她引导下,那股委屈劲儿渐渐散了,又重新和其他孩子玩到了一处,这次是围着那个球,你一下我一下地传递着,虽然规则混乱,却再也没有争抢。
他心中震动更大。这不仅仅是懂得些杂学那么简单了。这是一种……看待事情、处理问题的方式,通透而有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豁达和智慧。
晚上,弘明睡了。胤祯看着在灯下看书的若曦,忍不住问道:“你教明儿的那些……还有白天处理孩子们争抢的法子,也是从书上看来的?”
若曦抬起头,对上他探究而坦诚的目光。她放下书,想了想,说道:“书上是基础,但更多是……我觉得,孩子小时候,明白道理比死记硬背更重要。知道为什么不能抢,比只知道‘不能抢’这三个字更有用。与人相处,亦是如此。”
她无法解释平等、尊重、规则意识这些现代教育理念,只能用自己的话,尽量表达其中的核心。
胤祯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看着她,目光深沉,“明儿有你这样的娘亲,是他的福气。”
若曦微微笑了笑,没再说话,重新拿起书。
胤祯却久久无法平静。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娶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他曾倾心过的女子,更是一个藏着无数珍宝的谜。
她不经意间显露的见识和智慧,让他钦佩,也让他更加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