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北镇抚司骑兵的护卫下,一路南下,风雪渐稀,沿途关卡见到北司腰牌,无不避让,畅通无阻。数日后,巍峨的北京城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灰蒙蒙的城墙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的伤势在崔振提供的金疮药和有限的内息调理下,勉强稳住,但左肩依旧剧痛,脸色苍白如纸。一路无话,崔振及其手下如同哑巴般沉默,只是恪尽职守地护卫,眼神却如鹰隼般时刻扫视着四周,也扫视着我。这种沉默的监视,比刀剑相加更让人心悸。
马车没有进入喧闹的外城,而是绕行至德胜门附近一处僻静的北镇抚司别院。高墙深院,戒备森严,门前石狮狰狞,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冷气息。这才是北司真正的核心所在,远比那座位于皇城附近的衙门更隐秘,也更危险。
“杜千户,请下车。骆镇抚已在签押房等候。”崔振勒住马,声音依旧冰冷无波。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整理了一下染血的官袍(虽破烂不堪,但仍是身份的象征),将血饕餮重新佩于腰间显眼处,这才缓缓下车。王瘸子也被要求留在院外看管马车。
两名面无表情的番役上前,一左一右“护卫”着我,走向院内深处。青石板路冰冷坚硬,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穿过几道月门,来到一处独立的院落,正房灯火通明,门前站着四名按刀而立的铁甲侍卫,眼神锐利如刀。
“禀镇抚,杜千户带到。”番役在门外躬身禀报。
“进。”屋内传来骆养性那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推门而入。签押房内烛火通明,骆养性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后,并未着官服,只穿一件暗紫色团花便袍,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他看起来比数月前略显清瘦,但眼神更加深邃,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古井,静静地看着我,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卑职杜文钊,参见镇抚大人!”我撩袍单膝跪地,垂下头,声音因伤势和紧张而略带沙哑。
空气中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骆养性没有立刻让我起身,目光如同实质般在我身上扫过,仿佛在掂量一件刚刚历经血火淬炼的兵器。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起来吧。伤得不轻?”
“谢镇抚关怀!”我站起身,依旧微微躬身,“些许皮肉伤,不碍事。幸不辱命,钦犯赵登魁已押解到京,现羁押于院外。”我刻意略过了秃鹫谷的惨烈和沿途伏击,只汇报结果。
“嗯。”骆养性放下玉佩,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说说吧,北地一行,详情如何。”他语气随意,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钩,不容丝毫隐瞒。
我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我深吸一口气,将从抵达宣府、暗中调查、发现赵登魁走私军械、联合韩栋设计劫粮嫁祸、到最后秃鹫谷生擒赵登魁并获得关键账册密信的经过,删繁就简,择其要害,清晰禀报。语气平静,不居功,不诿过,重点突出了赵登魁通敌叛国的铁证和其背后可能牵扯的“京中老窖”。
当我提到“京中老窖”和那五千两“冰敬”时,骆养性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瞬,虽然面色依旧古井无波,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寒光,没有逃过我的感知。
“……卑职在赵登魁身上搜得此物,请镇抚过目。”我最后从怀中取出那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紫檀木匣,双手呈上。
一名番役上前接过木匣,检查无误后,放在骆养性案头。
骆养性没有立刻打开木匣,而是盯着我,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韩栋此人,如何?”
我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在考校我对人的判断和掌控力。“韩栋,边军老卒,性情耿直,与赵登魁素有旧怨。此次擒拿赵贼,其出力甚大,麾下士卒亦骁勇。然……其人性情略显急躁,需以威恩并施,方可驱使。”我谨慎地回答,既点明韩栋的可用,也暗示其潜在的不稳定。
骆养性不置可否,手指再次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半晌,他才缓缓道:“你做得很好。生擒赵登魁,缴获铁证,于国于司,皆是大功一件。”他顿了顿,语气转冷,“不过,鬼哭峡折了十名精锐,此事,你作何解释?”
该来的终究来了!我心头一紧,但早有准备,沉声道:“回镇抚,鬼哭峡之事,卑职有罪!当时情报有误,误判敌情,致使弟兄们陷入重围,卑职指挥不力,甘受责罚!然当时情势危急,若不当机立断,恐证据尽失,赵贼更将逍遥法外!卑职……亦是九死一生,方得脱身!”我将责任揽下,但强调是为了保全证据,并将自己置于险境,淡化“借刀杀人”的嫌疑。
骆养性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肺腑。他没有继续追问鬼哭峡,而是换了个话题:“你信中提及,账册原件已誊录密藏?”
“是!”我立刻答道,这是我最关键的护身符,“原件干系重大,卑职恐途中生变,故誊录关键部分,藏于北地一绝对隐秘之处。唯有卑职知晓所在。”我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着骆养性。
空气再次凝固。骆养性盯着我,眼神变幻不定,似乎在权衡。我手心渗出冷汗,但面上竭力保持平静。我知道,这是在博弈,赌他暂时还需要我这把知道秘密的刀。
良久,骆养性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罢了。此事你虽有失察之过,但功大于过。且好生养伤,赵登魁一案,后续自有司里审理。你……暂且留在别院,没有我的手令,不得外出,亦不得与外人接触。”
软禁!我心中冷笑,果然如此。但至少,命暂时保住了。
“卑职遵命!”我躬身应道。
“下去吧。”骆养性挥了挥手,重新拿起那块玉佩把玩,不再看我。
我退出签押房,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两名番役立刻上前,“护送”我走向别院深处一间早已准备好的厢房。院子高墙耸立,守卫森严,如同一座华丽的牢笼。
回到厢房,关上门,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冷汗已湿透内衫。与骆养性的这番交锋,凶险程度不亚于秃鹫谷的血战。暂时安全了,但也彻底失去了自由。
我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高墙切割出的狭小天空。赵登魁虽已擒获,但更大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骆养性会如何利用这份证据?那“京中老窖”又会如何反扑?而我杜文钊,这枚棋子,下一步又会被摆向何方?
答案,都在那深不可测的北镇抚司衙门深处,在那位端坐如山的骆镇抚一念之间。
虎口交差,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在刀尖上行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