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艰难前行,我的意识在寒毒的侵蚀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咳出的血丝已带上暗紫之色,左肋下的伤口周围泛起不祥的青黑色,麻痹感蔓延至半边胸膛,呼吸都带着冰碴子摩擦般的刺痛。“老槐”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重,寻来的汤药似乎已难以为继。
这日傍晚,行至一处名为“回春集”的豫南小镇。天色阴沉,细雨绵绵。“老槐”见我已近昏迷,不得不将马车停在一家看似颇为古旧、门楣上挂着“济世堂”牌匾的药铺门前。
“掌柜的,可有精通疑难杂症、尤其是寒毒内伤的大夫?”“老槐”扶着我,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焦急,向柜台后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问道。
那老者抬眼打量了我们一番,目光在我青黑的脸色和萎靡的气息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缓缓道:“寒毒入髓,伤及肺络,兼有金创瘀滞……此症凶险。老朽且试上一试。”他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
“老槐”连忙道谢,将我扶入内堂。老者示意我躺在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诊床上,先是伸出三指,搭在我的腕脉上,闭目凝神细查。他的手指干燥温暖,按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诊脉良久,他又仔细查看了我的舌苔、眼睑,并轻轻按压了我肋下的伤口周围。
“此乃一种极阴寒的异种真气所伤,纠缠于经脉,更兼外伤失于调养,邪毒内陷。”老者沉吟道,“寻常汤药,力有不逮。需以外力导引,辅以猛药,或有一线生机。”
“外力导引?”“老槐”追问。
“老朽曾于太医院供职,习得一套‘太乙神针’之法,专攻奇经八脉,可疏导郁结,驱散寒邪。然此法耗神,且施针时痛楚非常,需病人意志坚忍,方能承受。”老者坦然道,目光清明地看着我,“阁下可愿一试?”
太医院?前朝御医?!我与“老槐”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诧。在这偏僻小镇,竟藏着这等人物?但此刻我已命悬一线,别无选择。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嘶哑道:“有劳……先生。生死有命,但求一试。”
老者颔首,不再多言。他取出一套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灯焰上细细灼烧消毒。然后,他示意“老槐”按住我的手脚,沉声道:“凝神静气,无论如何痛楚,不可妄动真气抵抗,否则前功尽弃!”
话音未落,第一针已闪电般刺入我头顶百会穴!一股尖锐的酸胀感瞬间炸开,直冲脑髓!我闷哼一声,几乎要跳起来,被“老槐”死死按住。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银针依次刺入我胸前膻中、背后大椎、手臂曲池、腿脚足三里等要穴。每一针落下,都带来一阵或酸、或麻、或胀、或痛的感觉,如同无数细小的电流在经脉中窜动,与那股阴寒的“断魂劲”激烈冲突!我浑身剧颤,冷汗瞬间湿透衣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仿佛在经受酷刑。
老者全神贯注,手法精准无比,时而捻转,时而提插,根据我的反应不断调整。他额头也渗出细密汗珠,显然消耗极大。
约莫半个时辰后,施针完毕。我如同虚脱般瘫在诊床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但奇异的是,体内那股盘踞不散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些,呼吸也顺畅了不少。
老者缓缓起针,又开出一剂药方,对“老槐”道:“此乃‘阳和汤’加减,用附子、干姜、肉桂等大热之品,佐以通络活血之药,药性峻猛,正合其症。速去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即刻服下。今夜需留观,老朽再以艾灸辅佐,巩固针效。”
“老槐”不敢怠慢,立刻照办。
服药之后,我又在老者以艾条灸烤关元、气海等穴位的温热刺激下,沉沉睡去。这一夜,虽依旧不时被寒意和疼痛惊醒,但不再有那种濒死的窒息感。
次日清晨醒来,我竟感觉精神好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蚀骨的寒意明显减退,咳嗽也减轻了。肋下伤口的青黑色也淡了一些。
老者再次为我诊脉,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脉象虽仍沉细,但已无结代之象,寒毒已去大半。然此症伤及根本,非一日可愈。后续需连服汤药半月,静心调养,切忌动用内力,更不可再受寒、劳累,否则极易复发,神仙难救。”
我挣扎着起身,对老者深深一揖:“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杜某没齿难忘!”
老者扶住我,淡然道:“医者本分,不必言谢。阁下体内煞气过重,旧伤累累,乃久经沙场之人。望你好生珍重,余生莫再妄动干戈,或可颐养天年。”
他言语平淡,却似看透了我的过往。我心中感慨,再次道谢。
支付了诊金药费(“老槐”出手颇为大方),我们告别了这位隐于市井的前朝御医,再次踏上南下的路途。
马车依旧颠簸,但车厢内的气氛却轻松了许多。虽然伤势未愈,寒毒未清,但至少,我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这位老御医的医术,让我真切感受到了何为“医者仁心”,何为“尊重科学医治”。并非所有问题,都只能靠血与火来解决。
我看着窗外渐浓的江南春色,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对平静生活的向往。或许,到了苏州,与蕙兰团聚后,真的可以如老御医所言,远离刀光剑影,好好调养身体?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现实压了下去。骆养性的意图未明,东厂的威胁未除,我这一身麻烦,岂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南下之路,依旧漫长而未知。但至少,我活下来了。活着,就有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