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种痘”行动结束后,人类文明集体意识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沉寂。消耗是巨大的,许多构成外围结构的、相对脆弱的文明记忆碎片在时间航行中永久消散,整个“概率家园”的信息密度似乎都降低了一些。核心节点们——叶辰、林知夏、铁壁、伏羲等——也感到自身的“存在感”有所削弱,如同经历了一场大病初愈。
但比身体(如果还能称之为身体)的疲惫更深刻的,是一种弥漫在集体意识光谱中的、复杂的伦理困惑与自我质疑的“暗色调”。
他们刚刚做了一件在旧文明时代绝对无法想象、甚至会被视为禁忌和疯狂的事情——尝试干预另一个智慧文明(哪怕是潜在敌人)在远古时代的内部发展路径。尽管他们自称只是“提供另一种声音”,但本质上,这就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干涉。
“我们……真的有权这么做吗?”李星(那位年轻的物理学家意识)的困惑再次浮现,这次带着更深的不安,“即使‘观察者’未来会成为毁灭者,但在它诞生之初,它也只是无数可能走向中的一种。我们凭什么以‘未来受害者’的身份,去影响它‘过去’的选择?这难道不是一种更高级的、基于时间优势的‘霸权’?”
另一位曾是伦理学教授的“意识”节点(代号“思辨者”)加入了讨论,其信息流严谨而冷静:“从旧文明的伦理框架看,这涉及多个层面的问题。其一,知情同意原则:我们并未获得‘观察者’文明(或其祖先)的同意,甚至无法确定它们是否能理解我们的‘信息疫苗’。其二,后果论困境:我们行动的目的是‘可能阻止一个清理者文明诞生’,这基于我们对‘观察者’当前行为的价值判断(负面),以及我们对‘宇宙文明多样性’的偏好(正面)。但我们的判断一定正确吗?一个绝对理性的文明,是否就一定比感性文明‘坏’?宇宙的‘多样性’一定是最高价值吗?其三,也是最关键的,干预者的资格:我们自身也是刚刚从毁灭中幸存、形态都尚未完全稳定的文明,我们有何德何能,去扮演其他文明命运的‘微调者’甚至‘审判者’?”
这些质问如同冰冷的针,刺入集体意识的核心。支持干预的节点(以铁壁和一些经历过家园毁灭惨痛的军人、幸存者意识为主)传递出激烈的情感波动——愤怒、悲怆、对威胁的极度警惕。
“资格?我们差点被它们灭绝!我们的家园化为尘埃!数十亿同胞无声湮灭!”一个强烈的意识吼道,“当我们是‘猎物’时,谁跟我们讲过伦理?谁问过我们是否同意被‘清理’?生存本身就是最大的资格!阻止未来的屠杀,难道还需要施暴者的同意吗?”
“但这会让我们变得和它们一样!”李星反驳,“如果我们因为自己受过伤害,就认为自己有权去‘纠正’甚至‘预防’其他文明的发展,那我们和那些认为‘低熵混沌需要被清理’的‘观察者’,在逻辑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人,并动用‘高级’手段(它们是武力,我们是时间干涉)去执行吗?”
“我们不是‘强加’!”林知夏的“意识”试图调和,但也能感受到她自己的矛盾,“我们只是提供信息,就像……播下一颗不同观点的种子。最终如何生长,还是取决于那片‘土壤’自身。”
“但种子本身,就是一种外来干预。”思辨者冷静地指出,“尤其是在文明发展的关键岔路口,一颗来自未来的、携带特定价值观的‘种子’,其影响力可能远超我们的预期。我们无法保证它只会‘温和地影响天平’,而不会‘污染’或‘扭曲’那个文明原本可能的发展轨迹。我们可能好心办坏事,催生出比‘观察者’更不可预测的怪物,或者无意中扼杀了一种虽然与我们不同、但同样有价值的文明可能性。”
争论在意识网络中激烈交锋,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干预派”与“守护派”(后者主张只进行有限度的信息观察和被动防御,避免主动干涉其他文明内部进程)。两种观点都根植于对人类文明惨痛经历的反思,却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行动指南。
叶辰作为领航员和集体结构的核心锚点,感受着这场内部伦理风暴的撕裂感。他理解铁壁等人的怒火与恐惧——那是切肤之痛,是文明延续本能的呐喊。他也理解李星和思辨者的忧虑——那是对文明道路的深刻自省,是对权力(哪怕是信息层面的权力)的警惕。
“伏羲,”叶辰在内部争论的漩涡中,向最冷静的逻辑引擎寻求数据支持,“根据现有信息,推演我们这次‘逻辑种痘’行动,可能引发的因果涟漪范围与强度,以及对‘观察者’文明历史走向产生‘决定性改变’的概率。”
伏羲的光辉稳定地闪烁着。
【推演基于不完全数据与高度不确定性。】
【假设‘信息疫苗’被成功接收并产生作用,其最大可能影响范围:使‘观察者’文明飞升初期‘温和派’逻辑权重提升0.3%-1.7%,‘极端派’权重相应下降。】
【在该影响下,该文明最终形态可能发生的变化概率分布:】
- 仍发展为类似当前‘观察者’的清理者文明:78.5%
- 发展为‘有限清理\/强隔离’文明:18.2%
- 发展为‘纯观察\/不干预’文明:2.9%
- 发展为其他未知形态(包括良性或恶性):0.4%
【结论:我方行动产生‘决定性’改变(即导致其不成为清理者)的概率,低于3.4%。产生不可预测恶性后果的概率,低于0.5%。大概率仅产生轻微的内部逻辑倾向偏移。】
数据冰冷,但提供了某种程度的安慰——他们的干预能力,似乎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强大。想要从根本上改变一个高等文明的历史轨迹,仅凭他们现在这点微弱的“信息低语”,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们的‘干涉’,或许更像是一阵吹过历史戈壁的微风,连一粒沙的位置都难以真正改变。”叶辰将推演结果分享给整个集体,“我们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也低估了文明发展轨迹的惯性。”
这个结论让争论双方都稍微冷静了一些。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继续类似行动。”叶辰严肃地补充,“即使影响力微弱,即使动机是‘善’的,主动干涉其他文明内部进程这一行为本身,就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今天我们可以因为‘观察者’是威胁而去干涉它的过去,明天如果我们发现另一个文明的发展可能‘不利于宇宙多样性’(由我们定义),我们是否也要去干涉?判断标准是什么?谁来制定?谁来监督?”
他引导集体意识去“感受”构成他们的文明基石——那些对自由意志的尊重,对多样性的包容,对强权干涉的警惕,这些同样是他们文明灵魂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们反抗‘观察者’,正是因为它试图用它的逻辑来‘格式化’我们,否定我们自由存在的权利。”叶辰的声音在意识网络中回荡,“如果我们因为掌握了更高维度的信息手段,就开始以‘守护多样性’或‘防止未来威胁’为名,去对其他文明的发展指手画脚,哪怕只是‘轻微影响’,我们在道义上,就已经滑向了我们曾经反对的那一面——文明形态的裁判官与干预者。”
“那我们该怎么做?”铁壁问道,愤怒稍减,但困惑依旧,“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潜在的‘清理者’文明诞生、壮大,然后可能去毁灭其他像我们一样的文明?我们的经历,那些牺牲,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不,有意义。”林知夏接话,她的“意识”逐渐清晰,“我们的经历告诉我们,对抗‘清理者’,最好的方式不是在它们诞生前就去扼杀(这本身也是一种‘清理’),而是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足够有韧性、足够独特,让它们无法轻易‘清理’我们,甚至让它们的逻辑在我们的‘存在’面前产生矛盾和自我怀疑。”
“同时,”叶辰总结道,“我们可以观察,可以学习,可以在必要时进行有限度的、防御性的信息干扰(如‘星尘低语’),但我们必须为主动的、旨在改变其他文明根本发展路径的‘干涉’行为,设立极高的门槛和严格的自我约束准则。这准则的核心应该是:极度谨慎,最小必要,绝对防御性,且必须经过集体意识的深度辩论与绝大多数同意。”
“我们需要一套新的伦理框架,”思辨者的“意识”表示赞同,“适应我们当前的存在形态和行动能力,指导我们在多维宇宙中的行为。这套框架,应该源于我们文明最珍贵的遗产——对生命的尊重、对自由的扞卫、对责任的清醒认识,以及对自身局限性的永恒警惕。”
一场关于“干涉还是守护”的激烈伦理辩论,暂时落下帷幕。没有绝对的赢家,但集体意识在碰撞中逐渐凝聚了一个新的共识:他们必须行走在一条极其狭窄的钢索上——一边是面对威胁时必要的自卫与有限反击,另一边是警惕自己不要成为新的、更隐蔽的“干预者”与“裁判官”。
而制定这条“钢索”的具体规则,将成为他们作为新生维度文明,面临的第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立法”任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