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清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寒气。天刚蒙蒙亮，窗玻璃上结着层薄霜，把外面的世界糊成一片模糊的灰白。筒子楼里静悄悄的，只有谁家的老式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荡开，又被厚重的墙壁吸进去。
江川是被冻醒的。后颈贴着林暮的头发，软软的，带着点洗发水的淡香——那是林暮从养父母家带来的小瓶洗发水，快用完了，每次只用一点点。他动了动胳膊，发现自己半搂着林暮，对方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像只怕冷的猫，呼吸轻轻拂在他的胸口。
床还是太窄。昨晚后半夜两人都睡沉了，不知怎么就滚到了一起，林暮的腿搭在他的腿上，手还抓着他的衣角。江川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头发乱糟糟地翘着，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脸色比刚来时好了点，但还是透着不健康的白。
他轻轻挣开林暮的手，把被角掖了掖，才蹑手蹑脚地下床。地板冰凉，踩上去像踩在冰碴子上，江川打了个哆嗦，赶紧套上毛衣。铁蛋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床底下，被他惊动，“喵呜”一声窜出来，蹭着他的裤腿绕圈。
“饿了？”江川弯腰摸了摸它的头，猫毛掉了一手，“等会儿给你剩饭。”
铁蛋用头蹭了蹭他的手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江川直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拉开条缝。客厅里已经有了动静，轮椅的轮子摩擦地面，发出“咯吱”的轻响——是他爸醒了。
江川赶紧走出去。江父已经自己挪到了轮椅上，正费力地想把盖在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他的腿没知觉，动作很不方便，胳膊使了半天劲，毯子只动了一点点。
“爸，我来吧。”江川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帮父亲整理毯子，“怎么不多睡会儿？”
江父没看他，目光落在窗外，声音沙哑：“醒了就睡不着了。”他的头发比上个月又白了些，贴在头皮上，显得脸更瘦了。
江川没再说话，只是把毯子掖好，又把轮椅推到窗边有阳光的地方。“今天好像比昨天暖和点。”他随口说着，伸手试了试窗缝的风，“等会儿把窗户开条缝透透气。”
江父“嗯”了一声，算是应答。江川转身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早饭。米缸里的玉米糁不多了，他舀了小半碗，又加了点大米——那是王奶奶昨天送来的，说自己牙口不好，吃不了硬的。江川把米淘洗干净，倒进锅里，加了足够的水，打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这时，卧室门开了，林暮探出头来，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还有点红，像刚哭过似的。“醒了？”江川回头看了他一眼，“去洗漱，粥马上好。”
林暮“哦”了一声，小声问：“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你把桌子摆上。”江川指了指墙角的折叠桌，“碗筷在碗柜第二层。”
林暮点点头，走过去拉开桌子。桌子是铁皮的，折叠处生了锈，拉开时“嘎吱”响得厉害。他把桌子擦干净，从碗柜里拿出三个碗——两个粗瓷碗，一个印着“铁北钢厂”字样的搪瓷碗，是江川的。筷子是竹制的，有的地方已经开裂，林暮挑了三双相对完整的摆好。
厨房的锅里开始“咕嘟”响，玉米粥的香味慢慢飘出来。江川从碗柜顶上拿下咸菜罐子，里面是前几天腌的萝卜干，红通通的，撒了点辣椒面。他倒了小半碗在盘子里，又从冰箱里拿出个东西——是个中等大小的鸡蛋，放在碗里，准备煮了。
鸡蛋是前天修自行车时，三楼张婶硬塞给他的。张婶家孙子满月，送了些红鸡蛋给邻居，江川当时没要，张婶非要塞，说“给你爸补补”。江川拿回来后一直没舍得吃，想着今天早上煮了，给林暮吃——那小子太瘦了，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水开了，江川把鸡蛋放进去，用小火煮着。然后他拿出两个馒头，放在蒸锅里热上——馒头是昨天买的，有点硬了，蒸一下会软和些。
林暮洗漱完回来，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要帮忙吗？”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清楚些。
“把咸菜端出去。”江川指了指案板上的咸菜盘子。林暮赶紧端起来，小心地放在桌上。他的手指碰到盘子边缘，冰凉的，像刚从外面回来似的。
江川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没穿毛衣？”
“穿了。”林暮小声说，拉了拉身上的羽绒服，“里面穿了。”
江川没再问，只是把火调小了些。鸡蛋煮好了，他捞出来放在冷水里冰着，然后把玉米粥盛进碗里。热气腾腾的，黄澄澄的，上面飘着一层薄薄的米油。
“吃饭了。”江川端着粥走出厨房，林暮赶紧过来接，两人的手指碰到一起，林暮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脸颊微微发红。
江川没在意，把粥放在江父面前，又把蒸好的馒头摆上。“爸，慢点吃，粥有点烫。”他说着，把冰好的鸡蛋拿过来，在碗边轻轻磕了磕，然后剥壳。
鸡蛋壳有点裂，剥起来不太方便，江川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很快就剥好了一个完整的鸡蛋，蛋白白白嫩嫩的，还冒着热气。他看都没看，直接用筷子夹起来，放进了林暮的碗里。
“吃。”江川的声音很简短，像是命令。
林暮愣住了，看着碗里的鸡蛋，又抬头看江川。江川已经低下头喝粥，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做。林暮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他赶紧用筷子把鸡蛋往江川碗里推：“你吃吧，我不饿。”
江川的筷子挡住了他的动作，眉头皱了起来：“让你吃你就吃，哪那么多废话？”
“可是……”林暮还想说什么，江川已经松开了筷子，端起碗喝粥，不再理他。林暮看着碗里的鸡蛋，又看了看江川的碗——里面只有玉米粥和咸菜，没有鸡蛋。他的手指捏紧了筷子，指节有点发白，小声说：“你也吃啊，一个鸡蛋……”
“我不爱吃这玩意儿。”江川打断他，声音有点不耐烦，但没抬头看他。
林暮知道他在撒谎。江川不是不爱吃鸡蛋，是舍不得吃。他想起上次江父生日，江川买了个蛋糕，自己一口没吃，全给了父亲和他。林暮的心里有点发酸，他把鸡蛋又往江川碗里推了推，这次用了点力：“一起吃，分着吃。”
江川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看他。林暮的眼睛很亮，带着点固执，脸颊还是红的，像熟透的苹果。江川的心里突然软了一下，刚想说“不用”，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父亲正看着他们。
江父端着碗，勺子停在嘴边，目光落在林暮和江川之间的那只鸡蛋上。那眼神很复杂，不像昨天的疑惑，也不像接纳，倒像是在看两个闹别扭的孩子。江川甚至觉得，父亲的嘴角好像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江川的脸颊也有点发烫，他没再坚持，只是用筷子把鸡蛋往中间拨了拨，含糊地说：“吃吧，别凉了。”
林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江父，小声“嗯”了一声，低下头，用勺子把鸡蛋分成两半，一半小心地放进江川碗里，一半留在自己碗里。鸡蛋的蛋白很嫩，蛋黄是半熟的，流心的，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林暮小口小口地吃着，不敢抬头。他能感觉到江父的目光还停留在他身上，没有移开。那目光不像之前那么沉重，反而带着点温度，像冬日里难得的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江川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粥，吃着馒头。咸菜有点咸，他喝了口粥压了压。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和三人的呼吸声。窗外的风好像小了些，偶尔有麻雀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几声，又飞走了。
林暮吃完鸡蛋，觉得心里暖暖的。他看了看江川，对方正低头啃着馒头，侧脸的轮廓在晨光里显得很柔和。林暮突然想起自己画板里的那张画，画的是江川在维修铺修自行车的样子，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那时候他还觉得江川很凶，很难接近，可现在……
“吃完了？”江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林暮回过神，发现自己碗里的粥已经喝完了。“嗯。”他点点头，开始收拾碗筷。
江川也站了起来，把轮椅往卫生间的方向推：“爸，我带你去洗漱。”
江父“嗯”了一声，目光从林暮身上移开，落在江川的背影上，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欣慰，又像释然。
林暮端着碗筷走进厨房，开始洗碗。自来水冰凉刺骨，他却没觉得冷。碗上还留着鸡蛋的香味，淡淡的，像江川身上的味道，让他觉得安心。他想起刚才江父的眼神，停留了很久，不止三秒，却没有一点责备，只有复杂的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