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的惊讶没有持续太久。他张着的嘴慢慢合上,眉头却依旧皱着,只是那紧锁的纹路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不是愤怒,也不是责备,更像是一种复杂的审视。他看着林暮微微颤抖却挺得笔直的背脊,又转头看了看地上还昏迷着的王磊,最后目光落回江川身上。
江川还是那副样子,站在林暮身后半步远,像根沉默的柱子。只是刚才那股冰冷的戾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拳、林暮这番话,都和他没太大关系。只有紧抿的嘴角和依旧微微泛红的右拳,暴露了他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咳。”赵老师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他的声音没刚才那么冲了,带着点刚从震惊里缓过神的沙哑,“都围在这儿干什么?看耍猴呢?上课铃响了没听见?”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了水里,原本僵住的围观学生们如梦初醒。有人慌忙低下头假装路过,有人拉着同伴快步往教学楼跑,还有几个胆子大的,边走边回头偷看,嘴巴里还小声嘀咕着什么。不用两分钟,原本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圈就散了个干净,只剩下几个被赵老师叫住的男生还站在旁边,一脸紧张地搓着手。
“你们几个,”赵老师指了指那几个男生,“把王磊抬到医务室去,轻点儿抬,别磕着碰着。”
“欸!好!”几个男生忙不迭地应着,凑到王磊身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抬。王磊不算轻,几个人费了点劲才把他架起来。他的左脸已经肿得老高,像塞了个发酵过度的馒头,红紫一片,嘴角那丝血迹被风吹得半干,看着有点吓人。被人架起来的时候他哼唧了一声,眼皮动了动,似乎要醒,但最终还是没睁开。
“抬稳了!”赵老师在旁边叮嘱了一句,又补充道,“跟校医说,醒了立刻让他来我办公室!”
“知道了赵老师!”领头的男生应着,几个人架着王磊,踉踉跄跄地往医务室的方向走。王磊的胳膊无力地垂着,随着他们的脚步晃悠,像个破布娃娃。
操场边一下子空旷了不少。北风卷着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从他们脚边刮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教学楼那边隐约传来上课铃声,但已经没人在意了。
赵老师转过身,目光在江川和林暮身上来回扫了扫。他先是看向林暮,林暮还保持着挡在江川身前的姿势,只是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点,但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因为刚才喊得太用力,有些干裂,还微微泛着红。
“林暮。”赵老师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不少,也缓和了不少,“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林暮抿了抿嘴,点了点头。他不敢大声说话,嗓子疼得厉害,每动一下都像有砂纸在磨。但他没有低头,依旧抬着眼看着赵老师,眼神里那点倔强还没散。
“王磊先骂人的?”赵老师又问。
“嗯。”林暮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但他还是补充道,“他……他说了很难听的话。”
赵老师沉默了一下。他在铁北中学待了快二十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王磊那伙人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有数,仗着家里有点小钱,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以前没人敢这么直接地指出来,更没人敢当着老师的面,说出“同性恋”那三个字,还加上一句“请尊重别人”。
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你说得对,不管是什么关系,互相尊重是最基本的。”他顿了顿,看着林暮,“但是下次遇到这种事,先找老师,别自己扛着。”
林暮的眼睛动了动,似乎有些惊讶赵老师会这么说。他张了张嘴,想说“知道了”,但喉咙实在太疼,最后只轻轻“嗯”了一声。
赵老师这才转向江川。江川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但赵老师知道,这小子心里比谁都有数。他看着江川那只还微微发红的右手,又看了看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眉头又皱了起来:“江川。”
“嗯。”江川应了一声,声音也有点哑。
“动手打人就是不对。”赵老师的语气严肃了点,但没刚才那么凶了,“你那拳头是铁做的?下这么重的手?”
江川没说话,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看着自己的鞋尖。那双旧运动鞋的鞋边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的灰色袜子。
“王磊虽然该骂,但你把人打成这样,万一打出个好歹来,怎么办?”赵老师的声音里带上了点无奈,“你家里什么情况我不知道?真要出了事,你担得起?”
这话像是戳中了江川的什么地方,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攥着的拳头又紧了紧。
“行了,”赵老师似乎也不想把话说得太重,摆了摆手,“这次就算了,王磊那边我会处理。下次再动手,不管谁对谁错,记大过处分,听见没有?”
“听见了。”江川低声应道,声音闷闷的。
“嗯。”赵老师点点头,看了看天色,北风刮得更紧了,卷着尘土打在脸上生疼,“都回教室吧,剩下的课还上不上了?”
“上。”林暮小声说。
江川没说话,算是默认。
赵老师又叮嘱了一句:“王磊醒了我会好好批评他,你们俩也别往心里去。”说完,他转身往教学楼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两人,补充道,“林暮,去医务室拿点润喉片。”
“欸,好。”林暮这次应得清楚了些。
赵老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教学楼的拐角处。操场上只剩下江川和林暮两个人,还有呼啸的北风。
两人都没动,就那么站着。风卷着尘土吹过来,迷了林暮的眼,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生理性的泪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指尖碰到发烫的脸颊,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发抖了。
“嗓子疼?”
身边突然传来江川的声音。林暮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江川。
江川已经走到了他旁边,不再站在他身后。他微微低着头,看着林暮,眉头皱着,不是生气的那种皱,而是拧得有点紧,像是在担心什么。他的眼神很沉,里面翻涌着林暮看不懂的情绪,但那情绪里没有愤怒,也没有不耐烦。
林暮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声说:“有一点。”
江川没说话,只是伸出手,似乎想碰他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转而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林暮的胳膊被他碰得一麻,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回去吧。”江川说。
“嗯。”林暮应了一声,跟着江川往教学楼走。
两人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操场上的煤渣跑道被风吹得露出底下的黄土,踩上去“嘎吱”响。旁边的单杠双杠上积了层薄灰,被风吹得簌簌往下掉。远处废弃的工厂区轮廓在灰蒙蒙的天色里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走了几步,林暮忍不住偷偷转头看江川。江川的侧脸在风里显得有些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眉头依旧没松开,反而皱得更明显了点。林暮心里突然有点慌,他是不是惹江川生气了?刚才他挡在前面,是不是很多余?江川是不是觉得他很麻烦,连这种事都处理不好,还要他动手……
“你刚才……”林暮忍不住开口,声音还是沙哑的,“是不是不该动手?”
江川的脚步顿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林暮。
林暮被他看得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想低下头,但想起刚才在赵老师面前都没低头,现在也不能躲。他挺直了背脊,迎上江川的目光。
江川的眼睛很亮,即使在这么阴沉的天色里,也亮得让人心里发慌。林暮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发现里面根本没有生气。那里面有很多东西——有他看不懂的复杂,有一闪而过的后怕,还有……还有点他不敢确定的东西,像是欣慰,又像是别的什么。
尤其是他皱着的眉,那紧锁的眉头下,藏着的似乎不是不耐烦,而是一种很轻很轻的疼惜。像是什么易碎的东西被碰了一下,虽然没坏,但还是让人忍不住心疼。
林暮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他张了张嘴,想问“你是不是生气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江川就那么看着他,没说话。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乱晃,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眼神很深,像铁北冬天结了冰的河面,底下却藏着流动的水。
林暮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不慌了。他想起刚才挡在江川身前的时候,心里那种豁出去的勇气;想起喊出“请尊重别人”的时候,嗓子虽然疼,但心里却很亮堂;想起赵老师说“你说得对”的时候,那种莫名的踏实感。
他慢慢挺直了背脊,不再躲闪江川的目光。他的眼神很坚定,比刚才在赵老师面前更坚定,像冬天里倔强地从冻土里钻出来的草芽,带着点怯生生的韧劲,却又异常执着。
他就那么看着江川,没有移开视线。
一秒,两秒,三秒。
风还在刮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在两人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但林暮觉得,心里好像没那么冷了。
江川看着他的眼睛,紧锁的眉头似乎慢慢松开了一点。他的眼神里,那点欣慰越来越清晰,像雪地里透出来的光,微弱,却很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