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风裹着碎雪沫子，抽在人脸上跟小刀子似的。维修铺新刷的白墙被风刮得泛着冷光，墙根堆着的废轮胎上积了层薄雪，黑黢黢的胎纹里嵌着冰碴子。江川蹲在门口拆电动车电机，扳手拧在锈死的螺丝上，使了三次劲才松动，一声脆响，惊飞了墙头上蹲守的麻雀。
林暮缩在铺子最里角，背对着风口擦零件。小太阳取暖器开着，橘红色的灯丝烤得周围空气暖烘烘的，却驱不散角落里的寒气。他把江川早上拆下来的链条泡在柴油盆里，拿根铁丝来回通链节里的泥垢，黑油顺着铁丝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积成一小片油污，映着头顶灯泡的光，亮得晃眼。
递下内六角。江川头也没抬，手里的扳手扔到工具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林暮赶紧放下铁丝，在工具架上找内六角扳手。最小号的那个前几天拧滑了，江川说凑合用，他还是挑了个次小的，用布擦了擦柄上的灰，递过去时手指蜷了蜷，怕沾到江川手上的油污——江川的手刚摸过电机壳，全是黑灰，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泥，像是从里到外都浸透了柴油味。
江川接过去，手指碰到林暮的指尖，凉得跟冰似的。他皱了皱眉，没说话，只是把电机壳往小太阳那边挪了挪，过来点，冻成这样。
林暮往取暖器旁边凑了凑，膝盖碰到江川的胳膊。江川的外套是件旧军大衣，袖口磨破了边，里面露出点棉絮，沾着机油，硬邦邦的。林暮盯着那处破口看了会儿，想起自己帆布包里还有针线，是上次缝书包带子剩下的，晚上回去或许能帮他缝缝。
墙角突然传来一声响，是堆在那儿的旧书倒了。前几天收拾铺子，江川把家里没用的东西清出来，几本旧课本、一个坏收音机、半袋水泥，都堆在角落，打算卖废品。林暮放下手里的链条，过去扶书，指尖碰到本蓝色封面的书，封面上印着高中数学（必修一），边角都磨卷了，书脊裂了道缝，用透明胶带粘着，胶带都发黄了。
他抽出来，掸了掸封面上的灰。扉页上有行字，是用黑色水笔写的，字迹潦草，带着股不耐烦的劲儿：江川，高一（3）班。笔画挺用力，笔尖划破了纸，透出点白茬。林暮指尖摸过那行字，能感觉到纸面上浅浅的凹痕，像是能摸到写字人当时的心情——大概是刚开学，被老师逼着写名字，写得又急又躁。
看啥呢？江川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手里的活，正看着他。
林暮吓了一跳，书差点掉地上。他赶紧把书抱在怀里，像是怕被抢走：没、没什么，书倒了。
江川没追问，只是指了指他脚边的铁丝：链条通完了？
啊？哦，没呢。林暮回过神，把数学课本小心地放在工具台角落，跑回去继续通链条。铁丝捅进链节，发出一声轻响，他却有点心不在焉，老往那本数学课本瞟。
他知道江川没上完高中。高二那年江川父亲工伤瘫痪，母亲跑了，江川就辍了学，在家照顾父亲，顺便支了个修车摊。有时候晚上在江川家画画，他会看到江川床头摆着几本旧课本，封面都磨没了，江川说是捡的，他当时信了，现在看来，大概是江川自己的。
中午收摊吃饭，江川热了两个馒头，就着张奶奶送的腌萝卜。林暮没什么胃口，啃了两口馒头，眼睛还瞟着工具台上的数学课本。江川把自己碗里的萝卜夹给他一半：不爱吃？
不是。林暮小声说，捏着馒头的手指紧了紧，那本书......是你的？
江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本数学课本，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早忘了还有这玩意儿。他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以前上学用的，没用了。
为啥没上完？林暮问完就后悔了，喉咙发紧，赶紧低下头啃馒头，假装没看见江川瞬间沉下去的脸。
江川没说话，只是把筷子往碗边一放，发出轻响。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小太阳的灯丝发出的低鸣。过了会儿，江川才开口，声音有点哑：我爸出事那年，没人照顾他。
林暮的鼻子有点酸，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嚼得很慢。他知道江川说的是实话，却又觉得不止这些。铁北的高中，像江川这样家里出事的学生不少，有的办了休学，有的咬牙坚持，江川大概是觉得上学没用，不如早点挣钱实在。
挺新的。林暮拿起那本数学课本，翻开内页。里面的笔记不多，偶尔有几页写着解题步骤，字迹还是那么潦草，却比扉页上的认真些。有一页画着个小人，歪歪扭扭的，戴着顶帽子，帽子上写着，旁边还有行小字：数学老师是个秃子。林暮忍不住笑出声，指尖划过那个小人，纸页很薄，能感觉到下面的铅笔印。
笑啥？江川凑过来看，脸有点红，伸手就要抢，瞎画的。
不瞎画。林暮把书举高，躲开他的手，画得挺像。他翻到最后一页，空白的，只有右下角有个日期：2019.9.15。林暮算了算，那时候江川刚上高二，没过多久他父亲就出事了。
下午没什么活儿，江川把父亲推到铺子门口晒太阳，自己搬了个马扎坐在旁边擦电机。林暮蹲在工具台旁边，手里拿着那本数学课本，翻来覆去地看。课本的纸页发黄发脆，边缘卷得厉害，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支笔——是支黑色水笔，笔帽有点裂了，是上次江川给他买画材时顺手买的。
他翻开第一页的空白处，在江川，高一（3）班下面，轻轻写下两个字：账本。字迹很小，有点歪，他拿橡皮蹭了蹭，没蹭干净，反而更明显了。
你干啥呢？江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暮吓了一跳，笔差点掉地上。他赶紧合上课本，站起来，背着手，把书藏在身后：没、没干啥。
江川挑了挑眉，没追问，只是指了指他手里的笔：笔油快没了，明儿给你买新的。
林暮了一声，手指捏着书脊，有点汗湿。他看着江川低头擦电机的侧脸，阳光照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照得透明，下巴上有层淡淡的胡茬，青黑色的。林暮突然觉得，这本旧课本，或许能派上用场。
晚上收摊，江川去推父亲，林暮留在铺子收拾。他把工具一件件摆回架子，螺丝归到铁盒里，扳手按大小排好，然后拿出那本数学课本，放在工具台上，翻开第一页。
他咬着笔头，想了想，在下面画了条横线，左边写，右边写。收入下面又分了，支出下面分了。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江川给他的那个小铁盒——江川平时装零钱用的，倒出里面的毛票和硬币，开始数今天的收入。
换电池120，补胎5块，修自行车铃铛2块，一共127。林暮一笔一划地写在下面，字迹清秀，跟江川的潦草形成鲜明对比。支出是早上买的内胎，15块，他也写在下面，算下来今天净剩112。
写完，他把钱重新放回铁盒，心里有点踏实。以前江川数钱都是一把抓，数完塞进口袋，到底剩多少，大概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现在记下来，就能知道哪个活儿挣钱，哪个零件贵，以后买零件或许能省点钱。
江川回来时，看到林暮趴在工具台上写字，走过去，没出声。林暮写得太认真，没发现他，直到江川的影子投在课本上，他才吓了一跳，猛地合上书本。
写啥呢？江川的声音就在头顶，带着点柴油味的热气喷在林暮的耳朵上，有点痒。
林暮的脸有点红，把课本往前推了推，小声说：记账。
江川拿起课本，翻开第一页。看到两个字时，他愣了一下，随即往下翻。里面记着今天的收入和支出，字迹娟秀，数字写得工工整整，连小数点都标得清清楚楚。他翻到后面，看到自己画的那个秃子老师，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又翻回第一页，盯着那些数字看了很久。
林暮紧张得手心冒汗，攥着衣角，等着江川骂他浪费时间。江川却突然笑了，嘴角微微扬起来，弧度很小，却实实在在的，像冬天里难得的太阳。
字挺好看。江川把课本放回工具台，拿起铁盒，数了数里面的钱，没错。
林暮愣住了，眼睛有点亮：真的？
江川把钱塞进口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收摊了，冷死了。
林暮赶紧把课本合上，放进帆布包，拉链拉得很慢，像是怕弄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