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情感洪流
泄压能量柱的冲击过后,地下实验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半坍塌状态。大量结构崩落,烟尘弥漫如浓雾,刺鼻的焦糊味、臭氧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烧焦的甜腥味混合在一起。应急灯大多损毁,只有融合装置核心那即将彻底熄灭的残余红光,以及各处电线短路迸发出的短暂火花,提供着忽明忽暗的光照。
林晓挣扎着从瓦砾中爬起,顾不上浑身仿佛散架般的剧痛和血流不止的伤口,嘶哑地呼喊着石磊的名字,踉跄着冲向那个被掩埋的角落。他徒手扒开滚烫的混凝土碎块和扭曲的金属,指尖很快血肉模糊。
“石磊!坚持住!回答我!”
没有回应。只有废墟的寂静,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结构进一步松动的嘎吱声。
“山猫!汇报情况!我需要支援!”林晓对着耳麦吼道,声音因为吸入烟尘而剧烈咳嗽。
“山猫……收到……”通讯器里传来“山猫”虚弱但清晰的回应,背景是液体滴落的声响,“我没事……被一根管子擦伤了腿……主控区全毁了……能源正在快速衰减……融合装置……核心信号……快消失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但……那个‘教授’的意识信号……还在……虽然很弱,很混乱……”
林晓心中一凛。那个疯子还没彻底消失?
就在林晓疯狂挖掘的同时,在那即将熄灭的融合核心的残存意识空间里,景象又是另一番模样。
“碎片”的净化与回归,带走了绝大部分的能量和“杂质”,留下了千疮百孔、近乎虚空的舞台。石磊留下的光之轨迹已然消散,只留下逆向传递回来的那点微弱的、承载着“感激”与本源特质的“光之尘埃”,静静地悬浮在石磊那空寂的意识残骸旁,如同守墓的萤火。
而“教授”那残缺的秩序意志,则如同被风暴撕碎的破旗,残片在虚空中无力地飘荡。他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在他的逻辑体系里,“碎片”应该要么被彻底控制,要么在反抗中毁灭。那种主动净化自身、然后选择“回归性消散”的行为,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还有石磊那自我牺牲的“引导”——这根本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生命自保或利益最大化模型!
“为什么……?” 他残缺的意念发出混乱的波动,“不合理的……低效的……无意义的牺牲……无法计算的行为模式……”
他的逻辑链条正在崩断。一生信奉的理性、控制、效率至上的信条,在“碎片”的自我净化和石磊的无私引导面前,显露出了苍白与无力。他开始怀疑,自己穷尽一生追求的“绝对有序”和“完美控制”,是否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某种谬误之上?如果连“味觉”这种最基本的感官,其本质都蕴含着无法被完全控制、甚至崇尚自由变化的“非理性”内核,那么他试图构建的那个完全可控的文明蓝图,岂不是空中楼阁?
这种对自身理念根本性的动摇,带来的痛苦远胜过意识被撕裂。他发出无声的、充满自我怀疑与崩溃的尖啸。
而就在这时,那点悬浮在石磊意识残骸旁的“光之尘埃”,仿佛被“教授”崩溃的混乱意念所扰动,微微亮了一下。
紧接着,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属于“碎片”、也不属于“教授”的波动,从石磊那本该空寂的意识残骸深处,悄然泛起。
那是……一点尚未完全消散的记忆涟漪。
一点模糊的画面,如同老旧的胶片,投射在残破的意识空间里:
是“山海轩”后院,深秋的黄昏,石磊刚刚经历了古堡事件后的第一次长时间昏迷醒来。林晓守在他床边,端着一碗熬得米粒几乎化开、飘着淡淡姜丝的白粥。林晓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一勺温热的粥递到他嘴边。那粥的味道平平无奇,甚至因为林晓心神不宁而有点过咸,但石磊却从中尝到了难以言喻的、名为“关怀”与“不放弃”的滋味。
“教授”的混乱意念捕捉到了这段记忆碎片。他试图用逻辑分析:“能量摄入行为……钠离子超标……低效的营养传递方式……毫无意义的额外情感附加值……” 但分析的同时,一股微弱却无法被数据描述的暖意,却随着记忆画面,丝丝缕缕地渗入了这片冰冷的意识空间。
第二段涟漪泛起:
是孙炜在石磊因为感官超载而痛苦不堪时,笨拙地拍着他的背,用他那粗声粗气的嗓音说:“磊子,别怕!有哥在!天塌下来哥先顶着!咱们山海的人,就没怂过!” 画面里的孙炜,自己脸上还带着之前冲突留下的淤青,眼神却亮得灼人。
“无意义的语言安慰……无法解决实际生理痛苦……非逻辑性的承诺……” “教授”本能地批判,但那股名为“信任”与“ camaraderie ”的粗糙而灼热的力量,再次冲击着他纯粹的理性壁垒。
第三段、第四段……越来越多的记忆涟漪开始从石磊意识残骸深处泛起,如同深井被投入了石子:
安曼在无数个深夜,隔着屏幕与石磊分析数据、讨论感知细节时,眼中那种纯粹的好奇与专注,以及在他疲惫时悄悄调暗屏幕光线的细微体贴。
威廉姆斯博士在忏悔罪行后,熬夜为他调试减轻感官负荷的设备时,那布满血丝却异常执着的眼睛。
拉图尔先生递上那杯“梦之滴”时,眼中对土地与传承的深刻眷恋。
甚至还有那些遥远的、来自全球各地、在《味觉权利宣言》上签名的陌生人们的信念波动,通过石磊敏感的感知隐约捕捉到的、无数微弱却坚定的支持……
这些记忆,这些情感,这些属于“石磊”这个人、却远比他作为“钥匙”的生理特性更为本质的组成部分,并未随着他意识的主动解构而完全消失。它们如同沉入深海的珍珠,在“碎片”最后传递回来的、那点蕴含着“感激”与“真实”体验的“光之尘埃”的微妙触动下,开始自发地、缓慢地上浮、闪烁。
每一段记忆涟漪的泛起,都带来一股截然不同却同样鲜活的情感力量——关怀、信任、好奇、执着、眷恋、信念……这些力量单独来看,在“教授”的理性分析中都“低效”、“无用”、“非必要”。
但当它们开始汇聚,如同涓涓细流汇成溪水,再汇成渐渐汹涌的河流时,一股“教授”那套冰冷逻辑完全无法解析、无法量化、更无法抵御的情感洪流,开始在这片残存的意识空间里成形、奔涌!
“教授”的残缺意志,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源自存在层面的恐惧。他可以理解能量的对抗,可以分析数据的冲突,甚至可以接受计划失败导致的毁灭。
但他无法理解这股“情感洪流”。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没有明确的攻击逻辑,不遵循任何物理或能量守恒定律。它只是存在,只是奔流,只是用最纯粹的情感体验本身,冲刷着他那建立在绝对理性之上的意识结构。
他试图用逻辑去拆解它:“这是多巴胺、血清素等神经递质产生的生化反应错觉……是进化残留的群体依附本能……”
但洪流毫不在意他的分析,只是温柔又坚定地漫过他的逻辑残片。那些关于关怀、信任、信念的体验,如同最纯净的溶剂,将他意识中那些冰冷僵化的信条——“效率至上”、“控制第一”、“情感无用”——溶解、稀释、冲刷得支离破碎。
“不……这不是真的……文明不需要这些……这些是弱点……是噪音……” 他的意念波动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混乱,充满了被“污染”、被“腐蚀”的绝望。
情感洪流并非要摧毁他,只是将他那套与生命本质格格不入的扭曲理念,冲刷回它本来的渺小面目——那不过是一个因失去至亲味觉而陷入偏执的灵魂,为自己打造的、试图逃避无常与痛苦的、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逻辑囚笼。
地上,林晓终于挖开了掩埋的瓦砾,看到了石磊。他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胸口尚有极其微弱的起伏。林晓颤抖着手探了探他的颈动脉,几乎喜极而泣——还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将石磊抱出来,检查他身上的外伤。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怀中的石磊,似乎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虽然眼睛依旧紧闭,但眉宇间仿佛凝聚着一丝极淡的、正在承受着什么无形压力的痕迹。
与此同时,安曼惊疑不定的声音再次从耳麦中传来,这一次,带着更深的困惑:“林晓!地下实验室的残余能量读数……刚才出现了一阵非常奇怪的波动……不是爆炸,不是衰减……更像是一种……频率极其复杂、无法解析的谐振!而且……而且南太平洋那些‘备用容器网络’节点的共振反应,突然同步增强了!就好像……它们接收到了某种更强烈的、同源的召唤信号!”
地下的情感洪流,石磊眉心的微蹙,备用容器的异常共振……
这一切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尚未被察觉的、更深层次的联系。
而就在情感洪流将“教授”最后一点顽固的理性执念冲刷殆尽,使其意识彻底涣散、归于虚无的刹那,那点一直静静悬浮的、“碎片”留下的“光之尘埃”,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轻轻一闪,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石磊眉心的方向,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