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农历壬戌年,除夕。
上海,愚园路。
“星龙,慢点跑!当心撞到!”林雨兰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色锦缎旗袍,外罩一件雪白的羊毛开衫,雍容中透着温婉,目光紧紧追随着满地乱跑的儿子。
快三岁的闵星龙,穿着红色的小唐装,虎头虎脑,像个小炮弹似的在厚厚的地毯上冲刺,手里挥舞着一个崭新的铁皮小汽车,嘴里发出“呜呜”的模拟引擎声。他跑到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外公林翰文腿边,一把抱住老人的腿,仰起小脸:“外公,看!车车!”
林翰文放下报纸,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满是慈爱,他弯腰将外孙抱起来,放在膝头,指着小汽车:“好,好,我们星龙的车车真威风。等开春了,外公带你去坐真的小汽车,好不好?”
“好!”闵星龙响亮地应着,注意力却又被外婆苏文瑾端来的一碟精致点心吸引,挣扎着要下地。
苏文瑾笑着将点心碟子放在茶几上,她穿着一身暗纹提花旗袍,气质娴雅,看着满屋的热闹,眼角眉梢都是满足。“政南,雨兰,你们这次回来能待到初五,真是太好了。
年夜饭极其丰盛,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中西合璧的菜肴。林翰文开了瓶珍藏的茅台,给闵政南满上。
“政南,这一年,辛苦了。”林翰文举杯,语气真诚。
“爸,您言重了,都是我该做的。”闵政南起身,恭敬地与岳父碰杯。辛辣醇厚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席间笑语不断,闵星龙成了绝对的焦点,稚嫩的童言童语逗得大家开怀大笑。林雨兰细心地将鱼肉剔了刺,一点点喂给儿子,看着小家伙鼓着腮帮子咀嚼的样子,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柔情。
然而,欢聚的时光总是短暂。年初六,上海港码头。
寒风比除夕时更凛冽了些,吹动着林雨兰米白色风衣的衣角。她紧紧抱着怀里的闵星龙,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小嘴瘪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手死死抓着妈妈的衣领。
“星龙乖,跟外公外婆在家要听话,妈妈和爸爸很快就回来看你。”林雨兰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一遍遍亲吻着儿子柔软的脸颊。
苏文瑾接过外孙,轻声哄着:“星龙不哭,外婆带你去买新玩具,好不好?”
林翰文拍了拍闵政南的肩膀:“放心去吧,家里有我们。香港那边,稳住局面最重要。”
闵政南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妻子强忍泪水的脸上,心中微软。他走上前,轻轻揽了揽她的肩膀:“走吧,船要开了。”林雨兰一步三回头,看着在母亲怀里伸着小手、哭喊着“妈妈”的儿子,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直到踏上舷梯,走进客轮,再也看不到岸上的身影,她才靠在闵政南肩头,无声地抽泣起来。
客轮拉响汽笛,缓缓离开喧嚣的码头,驶向茫茫大海。
回到香港的半山区宅邸,面对空荡了许多的房子,林雨兰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她时常拿着儿子的照片发呆,夜里也睡得不甚安稳。闵政南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搂着站在露台上、望着夜景出神的林雨兰,轻声道:“雨兰,香港这边暂时没什么大事需要你亲自盯着。要不……你再多留几个月?陪陪星龙。他太小,总离开妈妈不好。”
林雨兰猛地转过头,眼中既有惊喜又有犹豫:“可是公司这边……”
“有我。”闵政南语气沉稳,“几个老客户我都熟,新业务方向也定了,下面的人能应付。你安心在上海待着,等星龙再大一点,或者这边有紧要事,你再过来。”
林雨兰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他不是在说客套话。巨大的喜悦和母性的眷恋瞬间淹没了她,她用力点头,依偎进丈夫怀里:“谢谢你,政南。”
又过了几日,将香港公司的事务大致安排妥当后,闵政南独自一人,踏上了北归的列车。
当他再次踏上玉泉镇的土地时,他没有回老营村那个早已与他无关的“家”,甚至没有在镇上多做停留。在供销社买了两瓶最贵的茅台酒,又称了几斤上好的卤肉和糕点,便背着行囊,径直上了山。
山路依旧崎岖,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实。熟悉的林木、岩石、溪流,甚至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腐叶和松针的冷冽气息,都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只有在这里,他才是完全完整的自己。
穿过最后一片茂密的松林,那座熟悉的山坳,那间熟悉的、饱经风霜的木屋,终于出现在眼前。木屋似乎比记忆中更显破旧了些。
闵政南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浓郁的药草味和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老赵头佝偻着背,正坐在火塘边的小马扎上,就着塘里微弱的余火,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眼神也浑浊了不少。
听到动静,老赵头缓缓抬起头,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带着浓重的东北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槽!你小子……还他奶奶的知道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