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最高级别的警报声,如同濒死巨兽被撕裂喉管后发出的最后哀嚎,悍然撕裂了基地内部那粘稠得几乎凝固的沉寂。
这声音并非寻常的尖锐鸣响,而是带着一种低频的震动,仿佛直接敲击在每个人的骨骼和灵魂上,宣告着某种终极之物的降临。
主控室内,压抑的呼吸声几乎消失。
巨大的星图全息投影占据了整个环形墙壁,深邃的宇宙背景中,星辰如同冰冷的钻石碎屑。
而在那之上,代表月球的灰白色球体,此刻却被一个不断膨胀、疯狂闪烁的猩红光点所覆盖。
那光芒不祥、污秽,仿佛宇宙尺度上的一颗恶性毒瘤,正通过无形的血管将致命的毒素泵向地球。
能量波动的读数早已突破仪器设计的最大值,刺眼的红色错误提示覆盖了半个屏幕,但无需任何数据确认——每一个对崩坏能稍有感知的存在,无论是经过强化的融合战士,还是少数拥有特殊天赋的普通人,都能清晰地、从灵魂深处感受到那股正从月球传来的、无可名状、无法抗拒的恐怖威压。
它如同冰冷的、无声的潮水,跨越三十八万公里的地月空间,浸没整个星球,渗透进每一寸空气,挤压着每一个生灵的意志。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血液似乎也流淌得更加缓慢。那是位阶的绝对碾压,是生命形式截然不同的存在降临前,对低维世界的自然压迫。
终焉之律者,正在月球,凝聚祂的权柄。
最后的倒计时,开始了。
预演过无数次的终末剧本,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没有崩溃的哭喊。
长期在绝望边缘挣扎所磨砺出的神经,早已化为冰冷的钢铁。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基地,乃至整个残存的人类文明,像一台精密而残酷的战争机器,接收到了最终指令,发出了最终咆哮前的低沉轰鸣。
齿轮开始咬合,引擎开始过热运转,所有的犹豫和杂念都被强行剥离,只剩下执行程序的绝对专注。
命令以光速下达。
那些尘封在最高权限数据库里、以无数推演和牺牲为代价拟定的、字里行间都浸透着“生命代价”的计划被瞬间激活。
代号“火种”、“方舟”、“墓碑”……一个个冰冷的文件名变成了现实的操作指令。
一名名早已被选定、甚至早已签下“自愿书”的战士,无论是身经百战的英桀,还是其他默默无闻的融合战士,开始沉默地走向各自的终端,领取属于自己的最终任务。
他们的脸上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恐惧彷徨,只有一种将自身完全化为“工具”的漠然,走向运输舰,走向特定的武器阵列控制台,走向注定有去无回的阻击点位。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机油和一种类似臭氧的、高能量运转后的特殊气味。
与此同时,一则经由最高议会紧急授权、由目前人类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大卫面向全体残存人类的公告。
通过每一个尚存的、功率全开的通讯频道,强行切入所有避难所、战舰、个人终端的公共广播系统,响彻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
【全体人类同胞们,这里是人类文明最高指挥部。】
大卫的声音,透过电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穿透力,回荡在死寂的世界。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重锤敲打在钢铁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检测到,终焉之律者,已于月球开始苏醒。】
简单的陈述,没有任何修饰,却让所有听到的人,心脏为之骤停。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正被官方证实,通过这庄严而残酷的渠道宣告时,那最后的侥幸心理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彻底粉碎。
【我们,已无路可退。】
大卫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让这残酷的事实沉淀进每个人的心里。
【在我们的身后,是承载了数十万年历史与记忆的家园,是我们所爱的一切,是文明最后的火种。此刻,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彻底的、毋庸置疑的终结。】
【但我们,不会坐以待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交击般的铿锵,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近乎亵渎神明的悲壮。
【自崩坏降临至今,我们失去了太多。繁华的城市化为冰冷的废墟,至亲之人永隔,文明的光辉一度黯淡至微茫。但我们,依然站在这里!我们挣扎,我们战斗,我们一次次从绝望的深渊中爬起,用血肉和意志,筑起了这道最后的防线!】
【今天,终焉降临。这将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黑暗,也最辉煌的一页!这不再是为了胜利——那或许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而是为了证明!证明我们人类,即便面对注定的毁灭,也拥有昂首挺胸,向至高之神挥拳的勇气!】
【我们,将向这片冷漠的宇宙宣告,人类,并非可以随意践踏的蝼蚁!我们的文明,纵使短暂如流星,也曾在这无垠的黑暗中,燃烧出最绚烂、最不屈的光华!】
【现在,我以人类文明最高指挥部的名义宣布:终焉之战,开启!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所有尚存的战舰,所有愿意为文明存续挥洒最后一滴血的战士,请与我们一同——】
他的声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仿佛汇聚了所有残存人类的意志、不甘、愤怒与呐喊,化作一道撕裂苍穹的雷霆:
【迎击终焉!为人类——存续!】
………
这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撞击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
公告结束了,但那股沉重的力量却滞留在空气中,压迫着每个人的胸腔。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席卷整个文明残骸的回响。
全球,仅存的八千多万人口,分布在不同大陆的地下掩体、深海避难所、近地轨道空间站、以及少数仍在运转的地面堡垒中。
反应各不相同,却又在本质上趋于一致——那是生命面对绝对终结时的本能与超脱本能的迸发。
有人彻底崩溃,瘫软在地,失声痛哭,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命运的不公,咒骂着无能的政府,咒骂着那该死的崩坏;
有人紧紧抱住身边的亲人、爱人、孩子,在无声的泪水中传递着最后的温暖,试图将彼此的生命印记刻入灵魂深处;
有人则陷入了彻底的癫狂,疯狂地破坏着周围所能触及的一切,在毁灭的快感中提前迎接末日,用混乱为自身谱写终曲。
但,更多的人,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惧、崩溃、绝望之后,眼中燃起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火焰。那是对死亡的超越,是对既定命运的反叛,是哪怕只能咬下敌人一块碎屑也要崩掉它一颗牙的决绝。
公共通讯频道瞬间被海啸般的声浪淹没,原本用于协调和命令的频道,此刻变成了人类最后意志的宣泄口。
“这里是第三舰队司令部!所有战舰,立刻进行引擎预热!重复,所有战舰,立刻预热!目标月球轨道,护卫‘月光王座’!我们将是第一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
“第七避难所指挥中心呼叫!所有登记在册的志愿者,立刻前往三号升降平台登舰!重复,所有志愿者,立刻登舰!愿人类勇气永存!”
“为了死去的同胞!为了那些看不到的明天!老子这条命,早就赚够了!”
“妈的,跟它拼了!不就是个死吗?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第九空降兵团,集结!让我们给那狗屁‘终焉’送上一份来自人类的‘大礼’!”
“……妈妈,我爱你。如果……如果还有来世……”
混乱,悲壮,决绝。
一千两百万志愿者,这个冰冷数字的背后,是千万个鲜活而独特的灵魂。
他们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
是母亲,是女儿,是妻子。
他们中有经验丰富的老兵,有刚刚拿起武器的平民,有顶尖的科学家自愿登上即将沉没的舰船以提供技术支持,有艺术家带着最后的作品想要在终末刻下文明的印记……
他们怀着对生的无限眷恋,对死的本能恐惧,对亲人的撕心裂肺的不舍,以及对脚下这片土地、对这个孕育了他们的文明那沉甸甸的责任,汇聚成一股无法阻挡的、扑向烈焰的洪流。
他们沉默地穿上作战服,检查着或许只能使用一次的武器,登上一艘艘涂装着最终识别码、象征着“单程票”的战舰。
引擎的轰鸣声取代了告别,钢铁的舱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一艘艘战舰,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又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驶出港口,朝着那片孕育着绝对终结的深邃星空进发。
在这片弥漫着悲壮与决绝气息的混乱中,帕朵抱着小黑,娇小的身躯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她看着周围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向停机坪,看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带着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平静走向死亡,一种强烈的、不甘被排除在外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看到了那个身影——庄姜,他正站在一处高台上,目光冷静地扫视着忙碌的调度区域,像一块礁石立于喧嚣的洪流之中。
帕朵咬了咬下唇,抱着小黑冲了过去,仰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狡黠和讨好的猫瞳里,此刻只剩下急切与恳求。
“老大!庄姜老大!”
她的声音带着颤音,“让我去吧!我…我知道我可能不够强,正面战斗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我可以帮忙运输物资!我可以潜入一些危险的地方布置设备!我的运气一向很好,说不定…说不定能起到关键作用!让我做点什么吧!大家都在战斗,我不能…我不能就这么躲起来!”
庄姜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在无数恶劣环境中都挣扎着活下来的少女。
她的眼中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火焰,那火焰与他,与凯文,与所有即将奔赴战场的人眼中那冰冷的决绝,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牺牲的觉悟。
但他只是平静地,甚至可以说冷酷地,摇了摇头。
“不行。”
“为什么?!”
帕朵急了,声音拔高,带着哭腔,“我不是累赘!我真的可以……”
“我说,不行。”
庄姜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带着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决断。
他看到了帕朵眼中那簇火焰,那与他相似的、准备燃尽一切的火焰。
但他不能让她去。
有些火焰,应该被保存下去,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并非只有绝望的灰烬。
他没有再给她争辩的机会。
在帕朵因激动而略微失去平衡的瞬间,庄姜动了。
动作快如鬼魅,一记精准而迅速的手刀,轻柔却有效地落在帕朵白皙的后颈上。
少女眼中那急切、不解和一丝委屈的神色瞬间凝固,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庄姜伸出手,稳稳地扶住她失去意识的身体,动作轻柔地将她横抱起来。
那轻飘飘的重量,让他冰冷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澜。
小黑从他脚边窜上来,不安地围着庄姜的脚踝打转,发出焦躁的“喵呜”声,用毛茸茸的脑袋用力蹭着他的小腿,仿佛在质问,在哀求。
庄姜抱着昏迷的帕朵,穿过忙碌而肃杀的人群,找到了正在紧急医疗区协调物资和人员撤离的苏。
苏依旧闭着双眼,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或许正用他特殊的能力感知着月球方向那令人窒息的能量源。
“苏。”
庄姜的声音打断了苏的沉思。
苏“睁开”了他那通常微阖的双眼,翠绿色的眼眸如同深潭,他看了一眼庄姜,又看了一眼他怀中昏迷的帕朵,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伸出双手接过帕朵:“我明白了。我会确保她的安全。”
庄姜又低头看向紧跟过来的小黑。
他沉默了片刻,伸出右手食指。
指尖,一缕微不可查的暗金色光芒悄然闪过,仿佛有细密的纹路在皮肤下一现即隐。
随即,一滴蕴含着奇异能量波动的、仿佛熔融黄金般的血液,缓缓从他的指尖渗透出来,悬浮在指尖,散发出微弱却纯粹的生命气息。
他蹲下身,将这滴珍贵的、蕴含着他部分生命本源力量的“心头血”,递到小黑的嘴边。
小黑似乎感受到了这滴血液中蕴含的善意与托付,它抬起头,用那双异色的猫瞳看了看庄姜,然后乖巧地伸出舌头,将那滴金色的血液舔舐干净。
一股温和而强大的生命力瞬间融入它的身体,它脖颈处的绒毛下,一个极其黯淡的、与庄姜气息同源的复杂纹路一闪而逝,随即隐没在皮毛之下。
“保护好她。”
庄姜摸了摸小黑的头,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温和。
小黑“喵”了一声,声音不再焦躁,反而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它用力蹭了蹭庄姜的手心,然后灵巧地跳到了苏的肩上,紧紧挨着昏迷的帕朵的脸颊,仿佛一个无声的守护者。
庄姜最后看了一眼帕朵安睡的侧脸,那总是叽叽喳喳的脸上此刻一片宁静。
他眼中那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迅速隐去,被更加深沉、更加坚硬的冰冷覆盖。
他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大步流星地走向属于他的那个突击舰泊位,背影融入那群奔赴死亡的身影中,再也分辨不出。
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和钢铁的廊道尽头,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他调整了一下抱着帕朵的姿势,确保她舒适,然后带着小黑,悄然走向与主战场喧嚣方向相反的一条秘密通道。
那里,连接着“火种”计划的安眠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