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至的午后,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
东宫
太子李显正与几位东宫属官商议秋祭事宜,闷热的殿内虽摆了冰鉴,却驱不散那份令人心烦意乱的燥热。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詹事汇报祭器损耗数目,思绪却飘到了上阳宫——母亲今日咳了血,不知御医用了新方子后,可有好转?
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断了议事。
殿门被猛地推开,一名身着深紫色宦官服色的内侍监领着四名羽林卫,昂然而入。那内侍监面白无须,眉眼细长,正是女皇身边得力的心腹之一,高延福。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属官们纷纷起身,李显也从座上站起,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高延福素来只在传重大诏令时才亲自出马,且从不带羽林卫入东宫内殿。
“太子殿下。”高延福站定,面无表情,声音平板无波,“陛下口谕:即刻携皇太孙李重润、永泰公主李仙蕙,入上阳宫觐见。不得延误。”
“现在?”李显愣了愣,“高公公,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重润他今日……”
“陛下只命传召,未言其他。”高延福打断他,眼皮微抬,“殿下,请吧。莫让陛下久等。”
那语气里的不容置疑,让李显心头一沉。他环顾殿内属官们惊疑不定的神色,强压下不安,对高延福道:“有劳公公稍候,容孤更衣,并唤重润、仙蕙前来。”
“奴婢在此等候。”高延福躬身,姿态恭谨,眼神却冰冷。
李显匆匆转入后殿,一边让内侍速去唤儿女,一边命太子妃韦氏为自己更衣。韦氏正在内室核对宫用账目,见丈夫脸色发白,忙问缘由。听罢,她手中账册“啪”地落地,脸色瞬间惨白。
“陛下突然召见……还特意点名重润和仙蕙?”韦氏声音发颤,“显,会不会……会不会是那件事……”
“哪件事?”李显猛地抓住她的手。
韦氏嘴唇哆嗦,低声道:“前几日……仙蕙来我这里请安,说起她与兄长在水榭乘凉,议论了几句张氏兄弟……我当时便提醒她谨言慎行,莫非……”
李显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就在这时,李重润和李仙蕙被内侍引着匆匆赶来。兄妹二人显然也感觉到了气氛异常,李重润尚能维持镇定,李仙蕙却已眼眶微红,紧紧抓着兄长的衣袖。
“父王……”李重润躬身行礼。
李显看着一双儿女年轻的面庞,心中那根弦绷到了极限。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声音:“不必多问,随孤入宫。记住,无论陛下问什么,都要恭谨回话,不可有半分顶撞,明白吗?”
李重润郑重应诺。李仙蕙咬着唇点头,眼中恐惧更甚。
一家三口更衣毕,随高延福出了东宫。马车早已备好,羽林卫前后护卫,阵仗肃杀。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隔绝了最后一丝侥幸。
车厢内,无人说话。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沉闷声响,和车外羽林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李显闭着眼,手指死死扣着膝上的袍服;韦氏握着女儿冰凉的手,指尖也在颤抖;李重润挺直脊背,目光却有些发直;李仙蕙将脸埋在母亲肩头,无声流泪。
上阳宫,偏殿“观澜阁”。
此处平日少用,位置僻静,此刻殿门大开,内里却幽暗如晦。殿内只点了寥寥几盏灯,巨大的蟠龙柱在昏光中投下狰狞的阴影。御座设在殿北高阶之上,武曌端坐其上,身着赭黄常服,未戴冠,白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绾着。她面色蜡黄,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双曾令万邦臣服的凤眼,此刻正冷冷地俯视着下方。
张易之、张昌宗一左一右侍立在御座侧后方,垂手恭立,眼帘低垂。
李显带着儿女进殿,跪拜行礼:“儿臣(孙儿\/孙女)叩见陛下,恭祝陛下圣安。”
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显得格外单薄。
武曌没有叫起。她沉默着,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寸寸刮过跪伏在地的三人。那目光在李重润和李仙蕙身上停留得尤其久,久到李仙蕙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良久,武曌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李重润。”
“孙儿在。”李重润伏身。
“抬起头来。”
李重润依言抬头,对上祖母冰冷的视线。他心头猛跳,却强迫自己保持镇静。
“朕问你,”武曌的声音没有起伏,“前日午后,你在东宫水榭,与你妹妹说了些什么?”
李重润呼吸一滞。果然……果然是为了此事!他强自镇定,恭声道:“回祖母,前日午后暑热,孙儿与妹妹在水榭乘凉,说了些家常闲话……”
“家常闲话?”武曌打断他,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什么家常闲话,能让你们屏退左右,密议良久?什么家常闲话,能让你妹妹提到她二伯李贤?嗯?”
最后一声“嗯”,音调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压。
李重润脸色发白,李仙蕙更是浑身一颤,几乎瘫软。
“陛下!”李显猛地抬头,急声道,“重润年少,仙蕙更是女儿家,他们若有言语不当之处,皆是儿臣管教无方!恳请陛下……”
“朕没问你!”武曌厉声喝道,目光如电射向李显,“你给朕闭嘴!”
李显像被扼住了喉咙,所有话都堵在胸口,脸色涨红。
武曌重新看向李重润,眼神愈发冰冷:“说。朕要听你亲口说,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李重润额角渗出冷汗。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可能被曲解,但沉默更是罪过。他咬了咬牙,叩首道:“祖母明鉴!孙儿那日与妹妹,确曾议论朝政,言语有失妥当。孙儿忧心祖母圣体,见祖母病中辛劳,而张常侍兄弟常伴左右,故而……故而说了些不当之言,称他们或有蒙蔽圣听之嫌。孙儿绝无他意,更不敢有半分怨望祖母之心!此言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
他说得恳切,眼眶也红了。李仙蕙在一旁连连点头,泪水涟涟。
武曌静静听着,面上毫无波澜。等他说完,她才缓缓道:“忧心朕躬?怕朕被蒙蔽?所以,你们就说朕‘病中糊涂’?说朕‘宠信奸佞’?说这武周天下‘气数将尽’?还为你那被废身死的二伯抱屈,说什么‘李唐蒙冤,此恨难平’?!”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李重润心头。他猛地抬头,满脸骇然:“祖母!孙儿绝无此语!孙儿岂敢诅咒武周,诋毁祖母?!孙儿只是……”
“只是什么?”武曌猛地一拍扶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李重润,你是朕的亲孙儿,是皇太孙!可你心里想的,却是什么?!你想的是李唐!恨的是武周!怨的是朕这个祖母老了,糊涂了,挡了你们李家的路!”
“不是的!祖母!”李重润泪水夺眶而出,他膝行两步,嘶声道,“孙儿对天发誓,绝无此心!定是有人构陷!祖母!您要明察啊!”
“构陷?”武曌冷笑,目光转向御座旁,“五郎,六郎。”
张易之、张昌宗应声出列,跪在阶下。
“你们将听到的,再说一遍。”
张昌宗以头触地,泣声道:“陛下,传话之人言之凿凿,称亲耳听闻皇太孙言‘陛下病中昏聩,宠信奸佞,武周气数将尽’,公主泣言‘李唐蒙冤,二伯惨死,此恨难平,咒诅圣躬’……臣兄弟听闻,心如刀绞,不敢隐瞒,唯有据实上奏啊陛下!”说罢,伏地痛哭。
张易之亦叩首:“陛下,臣等卑微,死不足惜。可皇太孙此言,不止辱臣兄弟,更是对陛下大不敬!陛下,您一生英明,岂会受臣等蒙蔽?这分明是……是孙儿对祖母的怨毒之语啊!”
二人一唱一和,声泪俱下。殿内只听得到他们悲切的哭声,和李仙蕙压抑的抽泣。
李显浑身冰凉,他知道,完了。母亲已经信了,彻底信了。他猛地转身,朝着武曌重重磕头,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陛下!陛下开恩啊!重润他绝无此心!定是下人误传,或是……或是有小人挑拨!陛下!他是您的亲孙儿啊!仙蕙更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们怎会如此?!陛下!求您明察!求您开恩啊!”
他磕得额头出血,鲜血混着眼泪糊了满脸,形如癫狂。韦氏也扑倒在地,哭得几乎昏厥:“陛下!臣媳愿以性命担保,重润、仙蕙绝不敢有此大逆之言!求陛下念在骨肉亲情,饶他们一命!陛下!”
阶下哭喊震天,阶上却一片死寂。
武曌看着儿子儿媳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的模样,看着孙儿孙女惨白惊恐的脸,心中那根名为“亲情”的弦,有过极其短暂的松动。
她想起李重润幼时蹒跚学步,曾跌跌撞撞扑进她怀里;想起李仙蕙总角之年,为她梳头时脆生生地说“祖母的头发像银子一样好看”。
可是……
那些话,那些“病中昏聩”、“宠信奸佞”、“武周气数将尽”、“咒诅圣躬”……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啃噬着她的理智。
她今年七十七了。她比谁都清楚,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有多少人在背后说她“老糊涂”,有多少李唐旧臣日夜盼着她死,盼着李唐复辟。她不怕这些,她一生都在与这些争斗。
可她不能容忍,这些话从她的血脉至亲口中说出。
尤其不能容忍,他们与那两个她倚重、信任的“贴心人”对立。
张易之、张昌宗跪在那里,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忠诚与委屈。他们日夜侍奉在她病榻前,喂药擦身,念诗解闷,比亲生儿女更贴心。而她的孙儿孙女呢?他们在背后如何议论?是不是也像那些朝臣一样,盼着她早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将她心中最后一丝柔软烧成灰烬。
武曌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决绝。
“皇太孙李重润、永泰公主李仙蕙,”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不带一丝感情,“妄议朝政,心怀怨望,诅咒朕躬。着即——赐死。”
“太子李显,教子无方,闭门思过三月,无诏不得出东宫。”
话音落,惊雷炸响!
殿外狂风骤起,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却压不住殿内那瞬间爆发的凄厉哭喊。
“不——!!!”李显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向前扑去,却被羽林卫死死按住。他目眦欲裂,挣扎着嘶吼:“陛下!陛下!他们是您的亲骨肉啊!陛下开恩!开恩啊!!臣愿代他们死!陛下!!!”
韦氏直接昏死过去,被宫人七手八脚抬住。
李重润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御座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祖母,看着那张布满皱纹却冷酷如冰的脸,仿佛听不懂那几个字的意思。赐死?祖母……要杀他?杀仙蕙?
李仙蕙尖叫一声,猛地抱住兄长,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兄长!兄长!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祖母!祖母饶命!仙蕙知错了!仙蕙再也不敢了!祖母!!!”
她的哭喊凄厉绝望,在雷雨声中回荡。
武曌转过脸,不再看他们。她挥了挥手,疲惫而冰冷:“带下去。”
高延福躬身领命,示意羽林卫上前。
李重润被两名卫士架起胳膊时,忽然停止了挣扎。他抬起头,看着御座上祖母的背影,看着两侧垂手而立的张氏兄弟,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只剩一片死灰。
他没有再求饶,也没有再看痛哭的妹妹一眼。
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祖母……孙儿……去了。”
说完,他闭上眼,任由羽林卫将他拖出殿外。李仙蕙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滂沱的雨幕中。
李显被按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鲜血混着泪水,在他眼前晕开一片猩红。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武曌依旧背对着殿门,坐在御座上,一动不动。只有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和紧握扶手、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张易之、张昌宗垂首侍立,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轻微地、上扬了一瞬。
殿外,雷声滚滚,暴雨如注。
这场酝酿已久的夏日暴雨,终于以最残酷的方式,降临在东宫年轻的继承人身上。
而东宫,这一夜,将再无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