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业坊,张府。
澄心堂后院的密室,门窗紧闭,连窗缝都用厚绒布塞紧了。虽是盛夏午后,室内却只点了一盏小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张易之背着手,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踱步。他穿着家常的素罗衫子,腰间松松系着丝绦,长发未冠,用一根木簪随意绾着,面上没有平日侍奉御前的精致妆容,倒显出几分真实的阴郁。
张昌宗坐在矮榻上,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串琥珀念珠,指尖有些发白。他面前跪着那个从东宫溜出来的小内侍——名唤福顺,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秀,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与惶恐。
“……那李重润说,‘祖母病中糊涂,被这等小人蒙蔽视听’?”张易之停下脚步,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子般刺人。
福顺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是……是奴才亲耳听见。皇太孙确是这么说的,一字不差。”
“还有呢?”
“还说……说二位常侍‘今日敢插手奏章,明日就敢假传圣旨;今日收受贿赂,明日就敢卖官鬻爵’。说……说长此以往,朝纲何在,陛下一世英名,岂不毁于……”福顺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毁于什么?”张易之俯身,影子将福顺完全笼罩。
福顺打了个寒噤,闭眼道:“毁于……小人之手。”
室内静得可怕。只有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张昌宗手中念珠相碰的细微脆响。
良久,张易之直起身,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森然的寒意。
“好,好一个皇太孙。”他轻轻鼓掌,掌声在密室里空洞地回响,“忧国忧民,直言敢谏,真是……李家的好儿郎。”
张昌宗抬起头,脸色有些发白:“五哥,他……他这是将我们兄弟视作仇雠了。若他日登基……”
“若他日登基,岂有我兄弟活路?”张易之接过话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不止我们,连我们这些年积攒的一切,都会被他连根拔起。他会是我们‘蒙蔽圣听’、‘祸乱朝纲’的铁证,是他在朝臣面前立威的第一块垫脚石。”
他走到案边,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笺纸上慢慢写下几个字:皇太孙李重润,永泰公主李仙蕙。
墨迹在纸上洇开,像两滩干涸的血。
“那……那我们该如何?”张昌宗放下念珠,手指微微发抖,“难不成……坐以待毙?”
张易之没有立刻回答。他提起笔,在“李重润”三个字上缓缓画了一个圈,又在“李仙蕙”上画了一个圈。笔尖悬停片刻,然后,在两个圈之间,重重地连了一条线。
“先下手为强。”他说,声音里透出一股决绝的狠厉。
张昌宗瞳孔一缩。
“福顺,”张易之转向地上跪着的小内侍,“你方才说,永泰公主当时劝她兄长慎言,还提到了……李贤?”
“是,公主说,‘您忘了来俊臣、周兴那些人的下场了么?忘了当年二伯(李贤)是如何被废的么?’”
张易之眼中光芒一闪。他重新提笔,在笺纸空白处快速写了几行字。张昌宗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写着:
“皇太孙李重润,于东宫私会永泰公主,密议朝政。言:‘陛下病中昏聩,宠信奸佞,朝纲败坏,武周气数将尽。’公主附和,泣曰:‘李唐蒙冤,二伯(李贤)惨死,此恨难平。’兄妹相对痛哭,怨望深重,咒诅圣躬。”
张昌宗看得心惊肉跳:“五哥,这……这会不会太过了?他们并未说‘武周气数将尽’,也未提‘李唐蒙冤’……”
“他们说了‘祖母病中糊涂’。”张易之打断他,目光冰冷,“这便够了。至于后面那些……陛下会信的。她如今最恨什么?恨别人说她老糊涂,恨李唐旧势力心心念念复辟,恨别人咒她死。”
他放下笔,将那张笺纸拿起,对着灯火看了看。墨迹未干,在光下泛着乌黑的光泽。
“陛下老了,病了,猜忌心一日重过一日。”张易之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她需要我们兄弟,因为只有我们日夜侍奉,不离左右。她会相信我们,因为我们已经是她病中世界里,最‘可靠’的人。”
他将笺纸递给张昌宗:“记住这些话。一会儿入宫,你来哭诉。”
张昌宗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重如千钧。他喉结滚动,艰难地问:“那……那福顺听到的那些原话……”
“原话?”张易之笑了,那笑容里有种令人胆寒的温柔,“六郎,这深宫里,哪有什么‘原话’?只有陛下愿意相信的话。”
他弯腰,亲手将福顺扶起来,从袖中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金锭,塞进小内侍手里:“福顺,你今天做得很好。这金子,是赏你的。记住,你今天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明白吗?”
福顺握紧那锭金子,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些。他用力点头:“奴才明白!奴才今日一直在尚食局当差,从未离开!”
“很好。”张易之拍拍他的肩,“去吧。从后门走。”
福顺躬身退下,密室的门开了又关,将他瘦小的身影吞没在院外的炽烈日光里。
室内重新只剩下兄弟二人。张昌宗盯着手中那张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五哥,”他声音发干,“此事……真的要做绝吗?那毕竟是皇太孙,是陛下的亲孙儿……”
张易之走到他面前,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六郎,你记住,在这宫里,要么做人上人,要么做阶下囚。没有第三条路。李重润今日能说我们‘蒙蔽圣听’,明日就能要我们的命。我们不先下手,死的就是我们。”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却更显森然:“更何况……你以为我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陛下真的一无所知?她只是病中糊涂,不是真的傻了。她在用我们,也在防我们。我们需要用这件事,向她证明我们的‘忠心’,证明我们与她是一条心——她忌惮的,就是我们痛恨的;她猜疑的,就是我们揭发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继续在她身边,继续……活下去。”
张昌宗沉默了。他想起这些年,他们兄弟如何从定州街头卖唱的伶人,一步步走到今日。想起那些唾手可得的金银珠宝,那些俯首帖耳的朝臣富商,那些在控鹤监里任他予取予求的乐工舞姬……
他不能失去这些。
绝对不能。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
“我明白了,五哥。”他将那张纸仔细折好,收入袖中,“一会儿……我知道该怎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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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三刻,上阳宫。
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安息香也压不住的、衰老与疾病特有的滞重气息。窗子只开了半扇,暑气被厚重的帘幔挡在外面,室内反倒阴凉得有些过份。
武曌靠在隐囊上,闭目养神。她今日精神格外不济,晨起咳了血丝,御医加了安神的药剂,此刻药力上来,整个人昏沉沉的,像飘在云端。
张易之、张昌宗悄步进殿,在榻前跪下行礼。
“陛下。”张易之声音轻柔如羽毛,“臣兄弟来侍奉汤药。”
武曌“嗯”了一声,没睁眼。
张昌宗从宫人手中接过药碗,试了温度,舀了一勺,小心递到武曌唇边。武曌勉强喝了几口,便摇头推开。药汁泼洒出来,在明黄的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褐。
张昌宗眼眶忽然就红了。
他放下药碗,伏在榻边,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声。
武曌终于睁开眼。她目光有些涣散,看了张昌宗片刻,才缓缓道:“六郎……哭什么?”
“陛下……”张昌宗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眼中满是委屈与悲愤,“臣……臣心里难受……替陛下难受……”
武曌皱了皱眉,似乎想坐起来,却无力,只动了动手指:“起来说话。谁……让你受委屈了?”
张昌宗跪直身子,却不起身,只是流泪。张易之在一旁躬身,声音沉痛:“陛下,此事……本不该在您病中提起,徒惹圣心烦忧。可六郎他……实在憋屈得紧,又怕陛下被蒙在鼓里……”
“到底……何事?”武曌的声音沉了些。
张昌宗抽泣着,从袖中取出那张折好的笺纸——当然不是原件,而是重新誊写的一份,字迹工整,言辞却更加尖锐。他双手捧上,泣不成声:“陛下……您看看……看看您的好孙儿、好孙女,背地里是如何说您的……”
武曌示意郑氏接过。老宫人展开纸,凑到榻前,就着昏暗的灯光,轻声念了出来。
起初,武曌只是闭目听着。可随着那些字句一个个钻进耳朵——
“陛下病中昏聩……”
“宠信奸佞,朝纲败坏……”
“武周气数将尽……”
“李唐蒙冤,二伯惨死,此恨难平……”
她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枯瘦的手指抓住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郑氏念到最后“咒诅圣躬”四字时,声音已低不可闻,手也微微发抖。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张昌宗压抑的啜泣声,和张易之沉重的呼吸。
良久,武曌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洞察一切的凤眼,此刻布满了血丝,浑浊得像蒙了一层灰翳。她死死盯着头顶的帐幔,仿佛要透过那层层锦绣,看到东宫,看到她那对“好孙儿、好孙女”。
“这……是何时的事?”她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就是今日午后,在东宫后园水榭。”张昌宗哭道,“臣……臣本也不愿相信,可传话的人言之凿凿,说皇太孙与公主屏退左右,密议良久,说到动情处,公主还哭了……陛下,臣兄弟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可如今……如今竟被说成是‘祸乱朝纲’的奸佞……臣……臣实在……”
他说不下去,伏地痛哭。
张易之也跪了下来,叩头道:“陛下,臣兄弟卑微,蒙陛下恩宠,方有今日。此身此命,皆系于陛下。皇太孙此言,不止是辱臣兄弟,更是……更是对陛下识人之明的质疑啊!陛下圣明烛照,岂会受臣等蒙蔽?这分明是……分明是怨望陛下,咒诅圣躬!”
“怨望……咒诅……”武曌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飘忽,却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她想起李重润那张年轻的脸,想起李仙蕙乖巧请安的模样。她曾以为,这个孙子温厚,这个孙女柔顺。可原来……原来他们心里,是这么想她的。
病中昏聩。宠信奸佞。武周气数将尽。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
她今年七十七了。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垮下去,精力在一天天流逝。她怕老,怕病,更怕别人说她老糊涂。她一生英明果决,最恨被人质疑,尤其是……被自己的血脉至亲质疑。
而“武周气数将尽”、“李唐蒙冤”……这更是触了她的逆鳞。她以女子之身登基称帝,革唐为周,承受了多少非议与压力?她最忌惮的,就是李唐旧势力的复辟之心。而如今,连她的亲孙儿、亲孙女,竟然也……
“嗬……嗬……”武曌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她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风中残烛。
“陛下!”郑氏慌忙上前拍抚。
张易之、张昌宗也膝行上前,满脸“关切”。
武曌咳了许久,才渐渐平息。她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泛着不正常的紫红。她看着跪在榻前的张氏兄弟,看着他们眼中“真诚”的泪水与“委屈”,又想起李重润那张年轻的脸……
一股暴戾的怒火,混着病痛的折磨、衰老的恐惧、被至亲背弃的痛楚,在她胸腔里轰然炸开。
“传……”她嘶声道,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传太子……传李重润……李仙蕙……”
“现在!”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咆哮而出。
殿外惊雷滚过,盛夏的暴雨,终于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