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遗风永驻·相府萧瑟与暗影的彷徨
十一月十一,狄府。
持续数日的大雪终于停歇,但天气并未转暖,反而因化雪而愈发酷寒。狄府内外,一片缟素。大门、仪门、正堂、灵堂,所有门廊柱础皆覆以素绸,悬挂白幡。庭院中积雪被扫至两侧,露出青灰色的地砖,更显肃杀清冷。
灵堂设在正堂。巨大的黑漆棺椁停放在正中,前方设着狄仁杰的灵位与画像。画像上的老人,目光清正,面容肃穆,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生前最常示人的模样。香烛长明,烟气缭绕,混合着松柏与菊花的清苦气味。两侧悬挂着女皇御赐的挽联、诸王公大臣送来的祭幛,以及狄氏子孙、门生故吏敬献的素联,层层叠叠,无声诉说着逝者的尊荣与哀思。
吊唁者络绎不绝,从宗室亲王、当朝宰相、各部尚书,到地方进京的刺史、与狄公交好的文士、乃至许多闻讯赶来、只能远远在府门外叩拜的寻常百姓。狄光嗣率领子侄,披麻戴孝,在灵前一一还礼,面容悲戚而疲惫。府中执事、仆役皆穿着素服,低声引导,维持着秩序,整个场面庄严、哀戚,却也不失井井有条。
在这片哀荣与忙碌中,陈延之的身影,却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穿梭于光影之间。他并未穿着重孝,只一身玄色深衣,腰系素带,臂缠黑纱。他的职责很特殊——总揽丧礼内外一应实务调度,协调各方关系,处理突发状况,确保这场备受瞩目的丧事平稳有序,不出一丝差错。从祭品采买、宾客接待、礼乐安排,到府邸护卫、应对宫使、乃至安抚那些情绪过于激动的吊唁者,事无巨细,皆在他冷静的掌控之中。
他步履沉稳,声音低沉,指令清晰。遇到位高权重的吊唁者,他执礼恭谨却不过分卑微;面对狄府悲恸过度的家人,他既能温言劝慰,又能以不容置疑的态度确保礼仪不乱。许多前来吊唁的官员,都对这个突然出现在狄府、似乎手握实权却又面生的“陈先生”投以探究的目光,但见他行事老练周全,且狄府上下对其极为信重,也便按下疑惑。
只有陈延之自己知道,这冷静的外表下,是怎样的心潮翻涌。
夜深人静,吊唁的宾客散去,狄府终于获得片刻安宁。灵堂内,只余长明灯与一对素烛摇曳。子侄们轮流守夜,此刻是狄光嗣的长子跪在灵前。陈延之没有去休息,他独自一人,悄然来到灵堂侧面的回廊下,倚着冰冷的廊柱,望着堂内那具沉重的棺椁与跳跃的灯火。
寒风穿过庭院,卷起残留的雪沫,扑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他却恍若未觉。
十四年了。
从那个奉命潜入狄仁杰身边、时刻警惕准备应对任何危险的墨羽暗桩,到逐渐被狄公的人格与智慧折服,成为他或明或暗最得力的助手,再到如今,为他操持身后事……时光如流水,将他最初纯粹的“任务”,冲刷成了无法割舍的责任与真情。
他想起初至狄仁杰身边时,狄公任复州刺史。那里水利年久失修,田地荒芜,百姓困苦。狄公决心整治农桑,却苦于缺乏精通新式农法与水利工程的人才。正是陈延之,凭借在华胥所学(尤其是白范黎等人整理推广的农业技术精华),并结合当地实际,提出了系统的改良方案:修缮陂塘,推广轮作与绿肥,引进耐旱作物品种,改良农具……狄公对此大为赞赏,全力支持推行。短短三年,复州仓廪渐实,民生复苏。那份亮眼的政绩,甚至惊动了当时还是天后的武曌。
他还记得,天后特意下旨召见狄仁杰,详询复州农政革新之事。狄公并未贪功,坦然言明“多得门客陈延之之助,其人博闻强识,尤精稼穑水利之术”。那也是陈延之第一次,以“狄公得力助手”的身份,被武曌召见垂询。彼时的武曌,锐气正盛,对能臣干吏求贤若渴,详细询问了诸多技术细节,陈延之对答如流,条理清晰,给她留下了颇深印象。
或许正是那次的印象,促使后来武周使团出使华胥、寻求引进农业技术时,武曌亲自点名,将陈延之加入了使团名单。名义上是随行书吏兼农事顾问,实际上,也是想借他之眼,更多观察那个神秘的海外华胥。那趟旅程,对陈延之而言更是复杂。他以“武周使团成员”的身份,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归属之地,见到了李恪、玄影等故人,内心百感交集,却又必须严守身份秘密,配合华胥方面完成了那次“技术有限输出”的外交任务。
往事历历在目。从复州的田埂到洛阳的宫阙,从默默无闻的暗影到偶尔站在权力边缘的“顾问”,他始终在狄公身边,以另一种方式,践行着墨羽“守护文明、造福生民”的理念。狄公知其“非常”,却从未追问,只是给予了最大的信任与空间,将许多关乎民生实绩的要务交托于他。这份知遇之恩,这份亦师亦父的情谊,早已深深镌刻在他的骨血里。
如今,斯人已逝。
使命,似乎也完成了。狄公安然终老于病榻,未遭横祸,作为守护者,他的任务已然圆满。按墨羽的纪律,也按常理,他应该开始准备抽身,抹去痕迹,择机返回华胥复命,等待新的任命。天枢城那边,或许已有新的、更重要的任务在等待他。
可是……
陈延之的目光落在灵堂内狄仁杰的画像上。画中人目光炯炯,仿佛仍在注视着这纷扰的人世,注视着未竟的边患,注视着初兴的《三教珠英》,注视着朝堂上可能复起的奢靡与佞幸……
狄公临终的嘱托犹在耳边:“去做你……该做之事,去你……该去之处。” 那是放他自由,是理解,也是期望。狄公期望他继续用他的才能,去践行他们共同认可的“正道”,无论这“正道”在何方。
自己“该做之事”、“该去之处”,究竟是什么?是立刻返回华胥,那个制度清明、理念先进的理想国?还是……继续留在这日渐沉暮、却仍有狄公遗志未酬、仍有万千生民待济的中原?
留下,意味着更深地卷入武周朝局的漩涡。狄公一去,朝中正直力量顿失领袖,张柬之等人虽可敬,但年事已高,且威望与斡旋能力恐不及狄公。二张之流气焰可能更炽,边患未平,民生多艰……自己若以新的身份留下,或许还能凭借这些年的积累与对朝局的了解,在某些方面有所作为,哪怕只是杯水车薪,也算不负狄公遗志。
但留下,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身份可能暴露,武曌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与心思……凉州之战后,她对自己、对自己背后可能的“力量”,恐怕已有更多猜疑。留下,无异于将自己置于她的直接审视与控制之下。更重要的是,这会将自己个人与墨羽组织,更深地拖入中原王朝的内部事务,这可能违背墨羽“深潜观察、备急应变”的新战略基调。
何去何从?
陈延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这彷徨不仅仅源于理性的利弊权衡,更源于内心深处那份对狄公、对这片土地难以割舍的情感牵绊。
他需要指引。
深夜,回到自己在狄府那间简朴的客舍。陈延之启动了隐秘的通讯装置,将狄仁杰逝世、自己当前处境、内心的矛盾与去留的权衡,以最高密级写成报告,通过墨羽的特殊渠道,紧急发往天枢城。他需要组织的指示,也需要……来自那些他视为师长与同袍的理解。
等待回音的日子,格外煎熬。他依旧如常操持丧仪,应对各方,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愈发明显。
三日后的深夜,回信终于抵达。加密的文字在特制药水处理后显现,是李恪的笔迹,以华胥内阁的名义。
信中对狄仁杰的逝世表达了诚挚的哀悼,称其“为中原脊梁,德才兼备,墨羽上下同悲”。对陈延之十四年守护之功给予了高度评价,称其“不辱使命,功在长远”。
关于去留,信中的指示却出乎意料地……灵活。
“延之吾弟:狄公既去,守护之责已了。然情势之变,非预案可尽括。汝身处其境,感触最深。是去是留,望汝酌情自决。”
“若觉中原暂无急切之务牵绊,且归途安稳,自可择机返归述职,天枢城大门常开,新职待君。”
“若觉狄公遗志未竟,中原局势仍有可为之处,或遇特殊变故(如武曌直接干预),汝亦可暂留周旋。 唯须切记:第一,安危为首,任何情况下,保全自身为要,必要时可启用一切预案撤离;第二,身份为基,万勿彻底暴露与墨羽之关联,行事需有合理解释;第三,联络不断,定期通传消息,以便策应;第四,见机行事,若有契机,或可继续观察,适度施加良性影响,但切勿卷入过深,尤要避免直接介入皇权更迭。”
“此非命令,乃信任之托付。汝之才具与忠心,内阁深知。无论去留,华胥永远是你的后盾,墨羽永远是你的后援。望慎重权衡,善自珍重。”
落款是李恪的私印,以及玄影附上的简短八字:“安危第一,见机行事。”
没有强制,没有命令,只有基于充分信任的授权与殷切叮嘱。这封信,如同一股暖流,注入陈延之冰冷而彷徨的心田。组织理解他的处境,尊重他的情感,将最终抉择的权力交给了他,同时给予了最大程度的支持与兜底承诺。
压力并未减轻,但那种无依无靠的孤立感却消散了大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他的背后,站着整个华胥。
正当他反复咀嚼信中的每一个字,权衡着“自决”的方向时——
“陈先生。”门外传来狄府老管家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宫里……来人了。是上官才人身边的女史,传陛下口谕,召您……即刻入宫觐见。”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陈延之缓缓折起那封密信,将其投入手边的小火盆中,看着它迅速化为灰烬。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玄色深衣,抚平臂上的黑纱,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庭院中积雪未融,月光清冷。宫使提着灯笼,静静地站在廊下等候。
去留的天平,尚未完全倾斜。但女皇的召见,无疑已经为这架天平,加上了一枚极具分量的砝码。前路是重返海外的自由与理想,还是更深地扎根于这片熟悉又复杂的土地,继续在暗影中践行未竟的守护?
他迈开脚步,走向那盏在寒夜中微微摇晃的宫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