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上前一步,伸手虚扶了一下张居正,动作随意得像是在自家庭院里招呼子侄:
“老夫为了王事,匆忙入京,刚刚在驿站落脚,连口热茶都没顾上喝。
想着你这儿总该有口吃的,便过来叨扰,蹭顿晚饭,叔大不会嫌弃吧?”
张居正看着眼前这位笑容和煦的老师,心中却是明镜一般,深知他此刻的处境与来意,眼神不由得更加复杂。
他没有顺势邀请徐阶入府,反而主动再次弯腰,恭敬地扶住徐阶的手臂,语气恳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老师一路辛苦。只是……学生方才在内阁值房已经用过晚膳了,府上此刻并未预备饭菜,怕是会怠慢了老师。
不如让学生做东,咱们就近寻一处清净的酒楼,学生也好为您接风洗尘。”
徐阶那正要顺势迈入张府的脚步,硬生生地顿在了半空。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深深地看了张居正一眼,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人心。
半晌,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那和煦的笑容淡去了几分,声音也低沉下来:“……也好,客随主便。”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这位得意门生,如今竟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了。
不愿施以援手也就罢了,竟是连府门都不愿让他踏入,生怕惹上什么嫌疑,沾上什么关系。
真是位……懂得避嫌的好首辅啊!
徐阶心中冷笑。
张居正仿佛没有看到老师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依旧恭敬地扶着徐阶,转身朝着与张府相反的方向走去。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前行。
此刻谁也没有心情去品尝什么山珍海味,便随意在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雅致的酒楼,要了一间临水的雅间。
张居正亲自为徐阶拉开座椅,扶他坐下,将弟子之礼做得十足。
徐阶也坦然受之,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端着茶杯,默默打量着窗外的夜色。
徐阶推开雅间的窗户,看着窗外那条在夜色中流淌的河水,语气像是闲话家常,又似意有所指:
“这筒子河的水,瞧着倒是比老夫离京的时候,清澈了不少。”
筒子河,又称金水河,源自玉泉山,流经皇城大内,再穿出京城,汇入通惠河。
可以说,这是一条连接着宫禁与外界的水脉。
张居正坐在徐阶对面,闻言语气温和地解释道:“全赖陛下治理有方。
去岁慈庆宫那场意外走水之后,陛下便格外关注皇城周边的这些水系,特意下旨清理疏浚。”
他顿了顿,言辞恳切,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老师也知,这毕竟是流经大内、交通内外的河流,
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还是清澈透亮些好,也免得……滋生什么不好的东西。”
张居正也有自己的难处。
身处首辅之位,就如同站在这“交通内外”的关口上,他不可能像当年的严嵩那样,因私废公,将朝廷法度视为无物。
徐阶却摇了摇头,带着点不以为然的语气:
“若单单只是为了追求那‘鱼在藻、泳在水’的景致,供人游玩观赏,未免有些徒耗民力物料了。”
张居正耐心地继续解释,语气依旧恭敬:“老师有所不知,陛下此举,并非只为观赏。
陛下曾言,需防‘回禄之灾’(指火灾),此水清澈畅流,一旦有变,宫中取水救火,亦可依赖。”
这是担心宫廷再次失火,到时就能依靠这河中之水应急。
话里话外,都透着未雨绸缪的考量。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看似闲聊,实则机锋暗藏。
徐阶不停地用言语试探,时而咄咄逼人,时而感慨系之,试图找到一丝突破口。
而张居正则始终语气诚恳,解释周全,却在原则问题上寸步不让,将一切可能牵扯到“交通内外”、“因私废公”的话题,都轻轻挡了回去。
雅间内的气氛,在看似平和的交谈中,透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与僵持。
如此僵持了良久,徐阶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明白,想让张居正冒着风险,在皇帝面前为他全力开脱、施以援手,恐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这位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弟子,表面上对自己恭敬有加,实则骨子里就跟他处理政务的风格一样,冷静得近乎冷酷——
为了他心中那个所谓的“朝廷大局”和“新政抱负”,绝大多数的人情世故,都是可以抛弃的。
既然此路不通,徐阶不得不迅速调整策略,放弃了最初的打算。
他像是忽然失去了继续打机锋的兴趣,话锋一转,略过了先前所有敏感的话题,转而说起了今日路上的见闻,语气也变得轻松随意起来:
“说起来,老夫今日在进京的路上,倒是遇到了一桩趣事。在通州码头,瞧见了土蛮汗派来的鞑靼使者团。”
张居正也默契地不再纠缠先前的话题,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神色也严肃了几分:“嗯,此事学生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