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村子,窝在山坳坳里,抬头是天,四周是山,绿得发黑,黑得沉人。
奶奶常说,这山是活的,有脾性,得敬着,也得怕着。
她快不行的时候,屋里就点着一盏煤油灯,火苗子忽闪忽闪,映得她那张枯树皮似的脸明明暗暗。
她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指甲几乎抠进我肉里。“囡囡……”她喉咙里扯着风箱,“六十年……轮到咱家了……”
我晓得她在说什么,那是村里的老规矩,老得掉牙,却沉得能压死人。
每隔一个甲子,得送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上山,嫁给山神。
说是嫁,谁都知道,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上一次,六十年前,被选中的是奶奶的亲姐姐,我的大姑奶奶。
人穿上红嫁衣,被簇拥着送进后山那片老林子里,就再也没出来。连根骨头都没找到。
奶奶的眼睛浑浊得像两口枯井,死死盯着我,里面是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我那时还不懂的愧疚。“阿姐她……她没回来……山神收了人,也收了魂……你……你……”
她的手越来越冷,话没说完,脑袋一歪,没了气息。可那双眼睛,还圆睁着,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像是要看穿什么。
我浑身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今年,正是新一个六十年。村里十六岁的姑娘,就我一个。
给奶奶守灵那晚,我跪在草席上,纸钱灰打着旋往我脸上扑。
白蜡烛的火苗拉得老长,绿莹莹的。后半夜,我实在撑不住,靠着墙根迷糊过去。
冷,刺骨的冷。
我猛地惊醒,发现四周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
灵床那边,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我僵硬地转过头,浑身的血都凉了。
奶奶……她坐起来了。
还是穿着那身寿衣,直挺挺地坐着,脸是青灰色的,那双没闭上的眼睛,此刻正空洞洞地对着我。
她想张嘴,下巴却只能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向我伸出了右手。
那手,已经有些腐烂了,带着泥土和死亡的气息。
我吓得魂飞魄散,想叫,喉咙却被堵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身体也动弹不得。
那只冰冷、僵硬、带着尸斑和少许烂肉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触感黏腻、恶心。
她另一只手的手指,颤巍巍地,在我摊开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
那感觉清晰无比,是刻进骨头里的冰冷和恐惧。
一个字——逃。
写完,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倒回灵床,再无声息。
我掌心里那冰冷的触感却挥之不去,像个烙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院门就被拍响了。
来的是村长和几位族老,个个脸色肃穆,像山神庙里那些剥落了彩绘的木头神像。
村长手里捧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东西——凤冠,霞帔,还有一双绣花鞋。
大红的颜色,红得像血,刺得我眼睛生疼。
“山神选中你了。”村长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念一道催命符,“这是福气。准备一下,三天后,送你上山。”
那套嫁衣就放在我家堂屋的桌子上,像一团燃烧的鬼火,占据了整个屋子的中心。
爹娘躲在里屋,不敢出来,也不敢看我。我知道,他们怕,他们也认命了。
这村子里,没人能反抗山神,也没人能反抗这六十年的轮回。
可我掌心里,那个冰冷的“逃”字,还在隐隐作痛。那是奶奶用死后不得安生的代价,给我换来的警示。
我不能坐以待毙。
夜深了,村里静悄悄的,只有狗偶尔叫唤两声。
我换上一身深色的旧衣服,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钱揣进怀里,看了一眼爹娘紧闭的房门,咬了咬牙,轻轻拨开门栓,溜了出去。
山路崎岖,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两边的树影张牙舞爪,像无数窥伺的鬼影。
我拼命跑,不敢回头,肺里火辣辣的,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风声过耳,呜呜咽咽,像是奶奶在哭,又像是无数个六十年来,那些被送走的姑娘们在哭。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发软,才扶着一棵老松树喘气。
回头望去,村子的轮廓早已隐没在群山的黑暗里。
我心里刚生出一丝侥幸,前面山路的拐弯处,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影。
我吓得差点叫出声,猛地后退几步,背脊撞在粗糙的树干上。
那是个男人,穿着一身看起来料子很好的青灰色衣裤,身姿挺拔。
他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月光照在他脸上,我呼吸一滞。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很好看,只是脸色有些过于白皙,像是久不见阳光。
他看着我,眼神很温和,带着一点关切。“姑娘,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清泉击石一样。可我惊魂未定,只是警惕地盯着他,说不出话。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惧,微微一笑,那笑容让人莫名地安心。“别怕,我不是坏人。这山里晚上不太平,有东西……不是你该遇到的。我叫阿川,住在山那边。你要去哪?我送你一程。”
他朝我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我因为奔跑而凌乱的头发和衣衫上,眼神里的怜惜不像假的。“看你这样子,是遇到难处了吧?跟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你。”
奶奶的警告还在耳边,可眼前这个男人,他的温和,他的善意,像寒冬里的一捧火,让我这颗冻僵的心忍不住想要靠近。
我孤身一人,在这吃人的大山里,能逃到哪里去?也许……也许他真的能帮我?
我张了张嘴,想编个理由,比如探亲迷路了。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毫无预兆地吹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了他长衫的一角。
他腰间挂着个什么东西,被风撩起,在清冷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点温润柔和的光。
那光,我太熟悉了。
是一支玉簪。水头很好,雕着一朵简单的兰花。
那是奶奶的玉簪。她生前从不离身,说是她姐姐,也就是六十年前被献祭的那位大姑奶奶,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奶奶下葬的时候,我娘亲手给她簪上的,说是让她带着走。
怎么会……在这个叫阿川的男人身上?
一股比刚才被奶奶鬼魂抓住时更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我全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我抬头,看向阿川那张俊美得近乎不真实的脸。他依旧微笑着,眼神温柔,可那温柔底下,此刻在我眼里,却仿佛藏着无底的深渊,翻涌着令人窒息的诡异和冰寒。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玉簪,然后用那好听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轻轻地问:
“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