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洞窟,寒意如针,无孔不入。
篝火在洞穴深处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鲜活的色彩。
李猛带着气息奄奄的袁崇焕和另外两名伤势较轻的兄弟,趁着夜色最浓时悄然离去。
洞内,便只剩下于少卿和最后两名幸存的汉子。
于少卿没有随着李猛一同离开,他选择留了下来,让李猛带着袁督师走得更远,也更安全。
此刻,洞内气氛在寂静中凝固、下沉,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火光映照着几个沉默如石雕的影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无法言喻的疲惫与茫然。
于少卿靠着冰冷的石壁,双眼紧闭。
他胸膛平稳地起伏,呼吸浅淡得几乎不可闻,旁人看来,他像是已沉沉睡去。
但他没有。
他的意识,正沉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海洋中,那片海,喧嚣、狂暴,卷起滔天的巨浪,反复冲刷着他意志的堤岸。
每一次拍击,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一阵阵撕裂般的绞痛。那痛楚,并非单纯的肉体之伤,更像是灵魂被反复撕扯。
他脑海中,赵毅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如同被烈火灼烧的幻象,一次又一次地闪现。
京城西市刑场上,为了给弟兄们挡住致命一击,赵毅被吴伟业的黑剑无情贯穿。
那不是简单的死亡,那是血肉之躯在绝对力量下的扭曲与崩塌,是生命在最后一刻被强制剥夺的残酷。
他死前,依旧圆睁着双眼,直直地望向自己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至死不渝的忠诚,和一丝来不及说出口的嘱托。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喊出那声熟悉的“少侠”,最终却只化作一股汹涌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脚下那片冰冷的土地。
那股腥甜的血气,仿佛至今仍在鼻尖萦绕,灼烧着他的肺腑,让他几乎要窒息。
还有那些一起从京城杀出来的弟兄们,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呐喊,他们的鲜血,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子,在他的心头反复切割,凌迟着他的灵魂。
每一刀,都刻骨铭心。
然而,他没有被这灭顶的悲痛所吞噬。
恰恰相反,这巨大的、足以将任何正常人逼疯的痛苦,正被一种来自另一个时空、另一支军队的、绝对的冷静,强行地压缩、凝固。
最终,所有的情感都仿佛被一场极寒的暴雪掩埋,只剩下冰层之下,一片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死寂的冰原。
那火焰,无声无息,却足以焚尽一切。
“少侠,你伤得太重,还是先歇着吧。”一名幸存的汉子,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他看到于少卿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正拿起一块破布,面无表情地擦拭着那把在激战中早已卷了刃的朴刀。
刀身上,沾满了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于少卿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带一丝波澜,像一块从深井里捞出的石头。“我出去一趟。”
“现在出去?去哪?”另一名汉子也猛地从假寐中惊醒,急忙起身,眼中满是惊惶。
“我们刚从鬼门关逃出来,现在外面肯定已经是天罗地网了!”
“正因如此,我才要出去。”于少卿终于缓缓转过身。
那双曾经清澈锐利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血丝之下,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悲伤或愤怒。
那是一种让人生畏的、如同精密仪器运转般的、绝对的算计。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洞内仅存的两名兄弟,仿佛要将他们看穿。“吴伟业……我的好师父,他算计人心,自以为天下无双。”
“他知道我们重情重义,所以他百分之百会在一个地方,布下最严密的陷阱,等着我们这些‘余孽’,去自投罗网。”
于少卿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用尽全力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京城西郊,乱葬岗。”
两名汉子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嘴唇颤抖。
其中一人颤声道:“少侠,你……你还是要回去给赵大哥他们收尸?万万不可啊!那就是个死地!明摆着的死地啊!”
“不,”于少卿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得不带丝毫温度的弧度,那弧度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残酷,“我不是去收尸的。”
“尸骨,可以等我们赢了,再风光大葬。”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仿佛要将他们震醒。
“我是去……看一看他的陷阱。”
“看他派了多少人,是什么人,用什么手段。我要把他布下的杀局,变成我的情报来源。”
“猎人,要先了解猎物。”
“哪怕,要以身做饵。”
这番话,充满了冷酷到极致的逻辑,和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瞬间将汉子们所有的劝阻都堵了回去,让他们心底发凉。
他们惊恐地发现,眼前的于少卿,已经不再是那个他们熟悉的、重情重义的少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