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些承载着未来希望的奠基木桩,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难长成参天大厦。
三大坊的工地开工已逾半月,南郊原本的荒地被平整一空,上千名力役挥汗如雨,夯土地基,垒砌高墙,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然而,在这喧嚣背后,却藏着一丝诡异的沉寂。
负责招募工匠的东宫属官,每日愁眉不展地向范建汇报着同一个数字——三十七名。
这便是半个月来,以太子之名,许以三倍酬劳,应募而来的全部锻钢匠人。
更令人心寒的是,这三十七人中,不是年过花甲的老翁,便是身有残疾的中年,竟无一个能担起主炉之责的青壮。
“查清楚了。”东宫书房内,范建的面色凝重如铁,他将一份密报呈到李云潜案前,“问题出在‘匠籍’上。”
庆国承袭前朝旧制,天下九成以上的精工巧匠,生来便被刻上“匠籍”的烙印。
他们世代为贱籍,不得科举,不得从商,甚至不得擅离原籍。
他们的技艺被牢牢锁在血脉与家族之内,传子不传女,传亲不传外。
生杀予夺,皆由工部与盘踞地方的匠师宗族共同掌控。
“这还不算最糟的。”范建的声音压得更低,“工部侍郎崔元礼,已私下向各地匠头颁下密令:凡私应东宫招募者,一律削去匠籍,全家流放三千里,三代之内,子孙不准再执铁锤。”
书房内瞬间死寂,连烛火的跳动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李云潜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暴怒,只有一层冰冷的寒霜。
他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他们宁愿让国库的铁锭在仓库里锈成一堆废铁,也不愿让它们变成士兵手中的利器。范建,你说,他们是怕国强,还是怕权失?”
范建垂首,不敢作答。这个问题的答案,足以让京城血流成河。
一直沉默不语的叶轻眉,此刻却从一堆泛黄的卷宗里抬起头来。
她面前摊开的,是好不容易从皇家秘阁中寻来的《百工录》残卷。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上面模糊的图样,声音清澈而冷静:“我们的对手,不只是制度,还有技术。庆国兵器至今仍在沿用汉时的叠打法,反复锻折,耗时耗力,产出的刀刃韧性与锋锐度都远逊于北齐精锐。我在这残卷中发现,前朝曾有过一种‘水力鼓风高炉炼钢术’,若能复原,刀甲产量至少能翻一倍,品质亦可远超北齐。”
李云潜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此术在何处?”
“北地,寒溪谷。”叶轻眉指向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点,“据载,二十年前,曾有一位名为欧冶玄的匠师,因私下将改良的铸钢法传授给非本族子弟,触犯匠籍铁律,被崔氏一族上告,最终由工部判处戍边,就发配在此地。那里,或许还存着一丝火种。”
“我派三千羽林卫护送你去。”李云潜当即决断。
“不。”叶轻眉却摇了摇头,她的眼神明亮而坚定,“殿下,我去,是以钦使之名寻技,不是以太子之刀剑夺人。若以强权取之,天下匠人便只会愈发畏惧我们,而非信赖我们。这火种,必须由他们心甘情愿地交出来。”
临行前夜,东宫的灯火亮至深夜。
叶轻眉伏案疾书,笔下的并非什么惊天谋略,而是一份名为《匠籍解绑契书》的草稿。
她娟秀的字迹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第一条便赫然写着:“凡匠人者,非奴非婢,与国同体。其子嗣可入学塾,可应科举,与士族同阶。”
京城的另一端,工部侍郎崔元礼的府邸同样灯火通明。
“父亲,东宫此举,是要掘我等的根啊!”其子崔焕,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满是焦躁。
他虽素日里是个纨绔子弟,但对自家赖以生存的工部权柄,却有着本能的警觉。
五十六岁的崔元礼端坐于太师椅上,面沉如水,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慌什么。她要去寻火种,那便让她去。只是,这京城的柴,我们得先清理干净。”他放下茶杯,“你今夜便去一趟衙署,将藏书阁里那几册《天下巧匠名录》的原册,都处理掉。”
“烧……烧了?”崔焕大惊失色,“父亲,那可是我朝百工的根底啊!”
“根底?”崔元礼冷哼一声,“只要匠籍在,只要我们崔家还是江南匠头的宗主,根底就在我们手里。留着那名录,只会成为陈萍萍用来定罪的把柄。去吧,做得干净些。”
崔焕虽觉得此举未免太过激烈,但父命难违,只得领命。
是夜,工部衙门后院的藏书阁无故走水,火光冲天。
当值官吏救火不及,大火将整座木楼吞噬。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一名被浓烟熏得半死的老吏,在昏倒前,用尽最后力气将一卷抢救出来的半册残卷,死死塞进了厨房冰冷的灶膛灰烬深处。
崔焕站在远处,望着那熊熊燃烧的烈焰映红了半边夜空,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口中喃喃自语:“父亲说得对……有些火,烧了,才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