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的公寓,万籁俱寂。客厅的感应灯早已熄灭,只剩书房亮着一盏老式台灯,暖黄的光晕像被框在四方的纱,轻轻落在电脑屏幕上,映出周聿疲惫却异常专注的侧脸。
他的眼窝泛着淡淡的青黑,是连日来辗转难眠的痕迹,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桌上的黑咖啡早已凉透,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杯身缓缓滑落,在原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像他此刻心里蔓延开的沉重,悄无声息,却越浸越深。
周聿坐在电脑前,手指悬在鼠标上,停留了足足三分钟。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缓缓舒展,反复几次,才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缓缓双击那个名为 “未命名文档” 的加密文件夹 —— 这个文件夹,他创建了三年,图标在桌面角落积了薄薄一层灰,却从未真正打开过,像是在刻意逃避什么,又像是在等一个敢直面过去的时刻。
输入密码时,指尖有些发颤。
数字是他的生日,字母是沈清姿名字的首拼,这个当初随手设置的组合,如今敲在键盘上,每一个字符都带着刺,扎得指尖发麻。文件夹打开的瞬间,一个空白的文档页面跳出来,像一张等待被填满的、苍白的纸,也像他三年来从未真正面对过的、荒芜的内心。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后却没抽,只是夹在指间,任由淡青色的烟雾在指尖缭绕、升腾,模糊了屏幕的边缘。
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每一个字的落下,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剖开过去那个傲慢又偏执的自己:
“最初同意这场婚姻,我用的是外交谈判的思维 —— 门当户对,资源互补,能为双方家族带来稳定的社会关系,是‘理性评估’下的最优解。我从未想过,婚姻里需要的不是‘交易清单’,而是‘情感共鸣’。我甚至暗自觉得,她接受这场婚姻,或许也有同样的‘考量’,却完全忽略了她眼底那点不甘的、想证明自己的光。”
写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指尖悬在 “删除” 键上,微微发颤,却终究没按下去。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婚礼当天的场景 —— 沈清姿穿着白色婚纱,站在红毯尽头,身后是漫天飞舞的彩纸,身前是宾客的欢声笑语,可她脸上没有寻常新娘的雀跃,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疏离。当时他以为是 “矜持”,是 “大家闺秀的体面”,现在才猛然明白,那是她对这场冰冷 “契约” 的无声抗拒,是她藏在眼底的、未被读懂的委屈。
周聿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多了几分涩意。他深吸一口气,指尖重新落在键盘上,继续敲击:
“在青石镇,她为了抗山洪三天三夜不回家,我第一反应不是担心她的安危,不是心疼她的疲惫,而是觉得‘冲动’‘不理性’,甚至想动用关系调派更多人力,让她‘省心’。我所谓的‘关心’,从来不是‘她需要什么’,而是‘我觉得她需要什么’。她跟我争论‘基层工作要亲力亲为,要让老乡看到诚意’,我却觉得是‘固执’,是‘不懂借力’—— 我低估了她对这片土地的执念,也高估了自己那套‘资源整合’理论在基层的适用性,更忽略了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被安排好的便利’,而是‘靠自己做成事的认可’。”
烟蒂烧到了指尖,尖锐的灼热感传来,周聿才猛地回神,下意识地松开手,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指尖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像一个微小的印记,提醒着他过去的迟钝与伤害。
屏幕上的文字像是带着温度,烫得他眼睛发涩。他想起那次轰动青石镇的举报信事件,有人匿名举报她滥用职权、为亲友谋利,他未经她同意,就动用自己的人脉压下了调查,还觉得是 “保护她免受舆论伤害”。可她当时通红的眼睛、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声音 ——“周聿,你这不是保护,是不相信我能自己解决!你从来都觉得,我离不开你的庇护,从来都不认可我能靠自己站稳脚跟!”—— 此刻清晰地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那次举报信危机,是我亲手摧毁我们之间信任的开始。”
键盘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宣泄压抑多年的愧疚:
“我习惯于将一切都纳入‘可控范围’,包括她的困境、她的选择、她的人生。我觉得用权力扫清障碍是‘高效’,是‘为她好’,却没看到她要的不是‘特殊待遇’,而是‘公平对待’;不是‘被庇护在羽翼下’,而是‘靠自己的能力被认可’。我所谓的‘保护’,实质是‘控制’的变种 —— 我不信任她的能力,不尊重她的人格,想把她框在我设定的‘安全区’里,却忘了她从来不是需要依附藤蔓的菟丝花,她是能自己扎根土壤、抵御风雨的树。”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远处的路灯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连接着过去与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