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家园”基地深处,被临时命名为“磐石”的中央指挥所,实则是由半截战舰残骸和加固合金板勉强拼凑出的掩体。昏暗的应急灯光在低功率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映照着几张因疲惫和绝望而深陷的面庞。空气中弥漫着金属锈蚀、臭氧、汗水和劣质合成营养膏混合的刺鼻气味。主屏幕上,代表“铁幕哨站”的坐标与乔野带回的残缺星图碎片,正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重叠方式显示着。
“能量读数确认。是‘主宰’爪牙的污染特征,浓度……很高。至少有一个中型‘腐朽巢穴’在哨站内部生成,可能还有更高级的‘凋零领主’或其变种坐镇。”乔野的声音在压抑的寂静中响起,嘶哑干涩。他指着星图上一片被标记为暗红色的区域,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连续的高强度数据解析和与基地残存数据库的艰难对接,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眼镜后的双眼布满血丝,但目光却如淬火的刀锋,死死锁在那些跳动的、代表死亡的数据上。
贺骁站在粗糙的金属桌前,独臂撑在桌面,身体前倾,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受伤猛虎。他盯着那片暗红,赤红的眼眸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淀了所有悲痛与暴怒的冰冷火焰。桌上的简易沙盘,用碎石和金属片堆砌出“铁幕哨站”及其周边星域的粗略模型,几枚代表敌我力量对比的、严重褪色的棋子,无声诉说着力量的悬殊。
“兵力。”贺骁开口,声音像是砂纸摩擦铁板。
“能立即投入战斗、装备相对完整、有基本战斗素养的……”李皓指挥官站在贺骁侧后方,这位临时基地的负责人,此刻更像一位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只是算的是人命,“四十七人。包括还能驾驶战斗艇的飞行员六人,陆战队老兵三十一人,技术兵兼战斗员十人。重武器……一门还能发射三次的‘破城锤’式轨道突击炮,能量电池只够两次全功率射击;轻型磁轨炮塔三座,但能源供应不稳定;单兵能量武器和实弹武器若干,弹药储备……见底。”
“沈寂。”贺骁没有抬头。
角落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沈寂,缓缓抬起灰黑色的眼眸。他抱着“寂灭之吻”,如同抱着自己的骸骨,声音平淡无波,却让室温骤降几度:“哨站外部结构完整度73%,主要入口三个,均已封闭。内部结构图缺失率65%。‘凋零领主’常规潜伏位置:中央反应堆舱,或主控核心。伴生‘腐朽巢穴’最佳摧毁点:能量循环节点或孢子培养池。最佳狙击点位……”他指向沙盘上几个用尖锐碎石标注的高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视野覆盖60%区域,撤离路线……无保障。”
“无保障”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指挥所内的空气又凝重了三分。这意味着,一旦开枪暴露,就是绝地。
“老乔,”贺骁转向乔野,“‘钥匙’共鸣,能定位哨站内部的控制核心,或者阵列节点接口吗?我们需要最快速度找到并启动它,没时间一层层清理。”
乔野调出另一幅更加模糊、充满干扰条纹的内部结构推测图,这是结合古老星图碎片和“主宰”污染能量扩散模式反向推导出来的。“控制核心大概率在哨站中轴线的‘棱镜’区域。阵列节点接口……如果哨站未被彻底腐蚀,应该与主能源管道并行铺设,最终汇聚在‘棱镜’下方的‘共鸣池’。但‘腐朽巢穴’的污染会严重干扰探测,我的模拟只能给出30%的准确率。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如果‘凋零领主’存在,它很可能就盘踞在‘共鸣池’附近,将其作为孵化更高级爪牙的温床。”
“温床?”贺骁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就炸了它的老窝,用它的温床,点燃我们的烽火。”
李皓指挥官眉头紧锁:“强攻不行。我们这点人,不够那些怪物塞牙缝。‘铁幕哨站’是上古‘守夜人’的边境堡垒,内部结构复杂,自动化防御系统哪怕残存百分之一,也够我们喝一壶。更别提‘主宰’的爪牙了。”
“所以不能强攻。”贺骁的独臂手指,重重点在沙盘上代表哨站一处侧翼的标记上,“从这里进去。老乔的扫描显示,这里是上古时期的低优先级物资转运通道,结构相对独立,被‘主宰’污染渗透的可能性较低,而且……直通次级能源管线。如果运气好,管线还能用,我们可以像病毒一样,顺着能源管道,直接插到‘棱镜’或者‘共鸣池’附近。”
“能源管道?”乔野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猛地亮起,但随即又黯淡下去,“理论可行!上古‘守夜人’的能源管道系统具有极高的稳定性和冗余度,即使主体失效,部分分支可能仍有低功率运行。但问题是,管道内部环境极端,可能有能量湍流、辐射泄露、还有可能存在的自动化清理单元……”
“再极端,有外面那些玩意极端?”贺骁打断他,虎目扫过众人,“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悄无声息地摸进去,找到控制核心或节点接口,启动它。如果启动需要时间,或者惊动了怪物,老沈,你和你挑的人,负责制造混乱,拖住它们,不惜一切代价。我和剩下的人,保护老乔,完成启动。”
“那启动之后呢?”一个脸上带着新鲜伤疤的年轻陆战队员忍不住问,声音带着颤抖,“就算启动了节点,哨站里的怪物怎么办?我们怎么出来?”
贺骁沉默了片刻,指挥所内只剩下应急灯管的滋滋声。然后,他缓缓抬头,目光如铁:“启动节点,是首要目标。节点一旦激活,会与‘家园’基地产生共鸣,为我们争取时间,也可能干扰‘主宰’爪牙。至于出来……”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没考虑过。任务目标:启动‘铁幕哨站’阵列节点。其他,都是代价。”
冰冷的现实如同冰水浇头,让几个年轻的幸存者脸色发白,但没有人退缩。能在“葬星”中活到现在的,早已习惯了与死亡为伍。他们只是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指节发白。
沈寂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狙击点位c,可以覆盖‘共鸣池’入口及部分主通道。启动时若遇阻,我可提供最长47秒的压制窗口。之后,该点位将暴露。”
47秒。对于一场可能决定生死、甚至决定文明火种存续的战斗来说,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但这也是沈寂用他的技术和生命,能为大家争取到的全部。
乔野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出一份极其简略、却标注了几个关键能源节点和可能阀门的管道结构图。“我尽力了。管道内部导航只能靠这个和我们的方向感。能源残流会干扰大部分电子设备。还有,如果管道内有休眠的自动化防御单元……我们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知道。”贺骁点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还有问题吗?”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好。”贺骁直起身,独臂挥了挥,仿佛要挥去最后一丝犹豫,“李指挥,基地就交给你了。守好家,等我们点火。老乔,最后检查装备和资料。老沈,挑人,准备家伙。其他人,休息,两小时后,机库集合。”
命令下达,人群沉默地散开,各自去做最后的准备。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悲壮的誓言,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决绝。他们是在用自己残存的生命,去点燃那渺茫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希望之火。
贺骁走到观察窗前,望着外面被黑暗和废墟笼罩的基地。远处,依稀可见几点微弱的灯火,那是幸存者们聚集的避难所。更远处,是永恒的、冰冷的星空,和隐藏在其中、虎视眈眈的“主宰”阴影。
“队长,”他对着冰冷的观察窗,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路,我们找到了。桥,我们去修。火……我们去点。你看好了。”
他仿佛感受到,灵魂深处那微弱却坚韧的“薪火链接”,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暖而坚定的波动。
不是语言,不是图像,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无声的嘱托,一种跨越生死的信任。
贺骁闭上眼,将那一丝波动牢牢刻印在心底。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钢铁般的冷硬。
两小时后,残破的机库。
三十一名被挑选出来的战士默默站立。他们穿着修补过的作战服,手持各式各样勉强能用的武器,脸上涂着简陋的伪装油彩,眼神中有恐惧,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一切的麻木与凶狠。贺骁、沈寂、乔野站在队列前。贺骁换上了一套相对完整的重型战斗护甲,尽管左臂部分空空荡荡。沈寂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灰色作战服,“寂灭之吻”背在身后,如同他延伸的阴影。乔野则背着一个鼓鼓囊囊、塞满了工具和数据板的战术背包,眼镜后的眼神紧张而专注。
没有讲话,没有仪式。贺骁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然后重重一点头。
“出发。”
三艘经过紧急抢修、勉强能飞的小型突击艇,喷吐出黯淡的尾焰,如同离弦的箭,又如同扑火的飞蛾,撕开“家园”基地外围稀薄的大气,一头扎进了外面冰冷、死寂、危机四伏的星空,朝着那片被“主宰”阴影笼罩的“铁幕哨站”方向,义无反顾地驶去。
在他们身后,残破的“家园”基地,如同风中之烛,在无边的黑暗里,摇曳着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光。
星图已残,前路未卜。铁幕将启,唯血与火,方可叩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