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露水珠还在茅草根上挂着,像撒了一地碎银子。
松花江荒原还沉浸在青灰色的梦里。风从江面爬上来,像冰凉的蛇,贴着地皮游走。
德昇弯着腰,扒开枯黄的蒿草。手指早被冻木,只能凭感觉,捡起一截被风吹断的枯枝,拢在怀里。这树枝得晒干了劈开,够灶膛烧半个时辰。
自打逃难在这松花江边汊落了脚,吃过了苦的德昇飞快的成长起来。哪怕是手指头粗的碎柴,他也得猫着腰在地里寻遍了。
德昇的身量还没长开,穿着件洗得发灰的夹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着细瘦的手腕。冻裂的虎口被晨露浸得生疼,他往手上啐了口唾沫,搓了搓,继续往石堰根下钻。那里背风,常有枯枝堆着,是他每日天不亮就来的老地方。
忽然,屯子那头传来一阵喧哗,像滚雷似的顺着风飘过来。不是平日里婆娘骂街的尖嗓,也不是孩子哭闹的动静,是好多人凑在一块儿喊,夹杂着铁器碰撞的脆响。
德昇直起身,眯起眼往屯口望。
只见灰蒙蒙的晨雾里,一群人影正往这边挪动,个个戴着翻着毛的帽子,帽檐下露出半截冻得发红的脸。身上的各式各样的衣服沾着霜气,肩上的步枪在晨曦里闪着冷光。
正慌慌着,屯口的老松树下已经聚了不少人。扛枪的人里走出个高个子,敞着军大衣,露出里面的蓝布褂子,手里举着张红纸,站在碾盘上喊:“老少爷们听着!咱解放军来啦,毛主席的政策,耕者有其田,打今儿起,丈量土地,按人头分!”
人群里炸开了锅。有人蹲在石碾子旁抽旱烟,烟杆都掉在了地上,高声吵嚷:“分土地?咱这些佃户也能有自己的地?”
有人抱着孩子往前挤,有人缩在后面搓手,更多的人是直愣愣地看着那张红纸,像是看不懂上面的黑字,又像是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德昇的心思没在分地上,那是大人们的事。再说了,他们是逃难到的这里。虽说开垦了几处荒地,可终究是要回去的。他爹会来接他们的,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德昇狠狠地下了决心一样,坚决想离开这里了。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屯口那棵老树下。一个牵骡子的汉子正站在那里,手里攥着缰绳。
那汉子穿件黑夹袄,肩头和肘部磨得发亮,前襟沾着圈泥灰,像是从泥地里刚爬出来,可脊梁骨挺得笔直,像田埂上的钻天杨。
他的脸被晨雾遮着,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可那双眼睛,在雾里亮得很,正一眨不眨地朝着地头这边望。
德昇的心跳,猛地撞了下嗓子眼,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乱蹦。他手里的枯树枝“咔嚓”一声折断了,掉在地上。
枝桠上的霜茬儿溅在脚面上,冰凉的。他往前跑了两步,黑土地硌得脚心生疼。德昇却像是没知觉似的,喉咙里发紧,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爹!”
那声音穿过晨雾,穿过人群的嘈杂,像根绷紧的弦,突然弹出的音,脆生生地在冰凉的空气中荡开。
老树下的汉子浑身一震,手里的缰绳差点脱手。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像箭似的射过来,直直地射在德昇的脸上。
“爹!是我啊,德昇啊,爹!”德昇又喊了一声,眼泪已经涌了上来,糊住了视线。
他撒开腿就往屯口跑,冷硬的土路磕得他脚底板生疼,可他不敢停,生怕那身影下一秒就会消失。
就像他们分别的那年,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德昇使劲的挥手,眼看着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腾腾雾气里。
那时德昇还不到八岁,抱着爹的腿哭,爹蹲下来摸他的头,胡茬扎得他脸疼。
“德昇!慢些跑!”身后传来娘的声音。夏张氏正给小儿子德兴系袄扣子,听见喊声时,手里的线绳“啪”地断了。
她抬起头,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露出额头上深深的抬头纹,那是这些年熬出来的。
夏张氏的眼里那点儿,早就被日子磨得淡了的光,在这一刻,突然又亮了,像枯灯,猛地添了油。
她扶着德兴的肩膀站起来,腿有些麻,踉跄了一下。
德兴还小,怯生生地攥着娘的衣角,顺着娘的目光往屯口看,小脸上满是茫然。
夏三爷已经朝着他们这边走来了。他把骡子拴在老树上,步子迈得很大,踩在黑土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像打夯似的。
离得越近,德昇越看清他的脸: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草籽,是被北风刀子刻出来的;颧骨很高,泛着冻出来的红;下巴上的胡茬又粗又硬,像地里没刨净的茬子。可那双眼睛,真的和记忆里一样,亮得惊人,像是把黑土地里的星光都装在了里面。
“爹!”德昇扑过去,正好撞在夏三爷怀里。
三爷身上有股呛人的硝烟味,混着牲口的臊气和泥土的腥气。可德昇觉得亲,比家里灶膛里的烟火气还亲。
他死死抱住三爷的腰,才发现爹的夹袄,硬邦邦的,硌得他胸口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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