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三点。
林公馆的地下室,空气里混杂着墨水和旧纸张的味道。
林晚晴坐在一堆垒成小山的文件里,双眼熬得通红,手中的钢笔仍在图纸上飞速游走。
趴在桌上熟睡的陆远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咔哒。
一声轻响,门锁被从外面转开。
林晚晴几乎是凭着本能,抓起了桌上的裁纸剪刀,刀尖对准了门口。
门被推开了。
顾长风高大的身躯立在门框里。
“是我。”
他的嗓音因极度的疲惫而显得格外沙哑。
林晚晴紧绷的神经一松,剪刀脱手,砸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不是去联络张佛爷了?怎么……”
话未问完,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顾长风关上门,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没有说话。
他就那样站着,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怒火、后怕,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你疯了。”
终于,他开口,声音绷得很紧,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你今晚在码头那番话,让整个上海滩都翻了天!”
“东洋人已经放出话,三天之内,要你的命!”
“赏金,二十根大黄鱼!”
他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殷红的血迅速渗透了雪白的绷带。
林晚晴看着他肩上的那抹刺眼的红色,忽然笑了。
笑容平静。
“我知道。”
“所以呢?”
顾长风被她这副无所谓的姿态激怒了。
“所以?所以你就坐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收尸吗?!”
“我没打算等死。”
林晚晴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头迎上他燃烧着怒火的视线。
“我打算,拉着他们一起死。”
(2)
顾长风的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明明那么纤瘦,眼神倔强。
许久,他猛地伸出手,攥住了她的肩膀。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听我说,晚晴。”
他的声音却在一瞬间软化下来,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乞求。
“张佛爷答应出手,但他有个条件,你必须立刻离开上海,去香港。”
“等风头过去,他会帮你把那些东洋人连根拔起。”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有以后。”
林晚晴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抬手,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紧攥的手指。
“长风,我爷爷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顾长风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也选择了‘活着’。”
“他以为向周德昌妥协,交出林家一半的产业,就能换来苟延残喘。”
“结果呢?换来的是周德昌的得寸进尺,是一步步的蚕食,是最后的油尽灯枯,死不瞑目!”
“那条路,我不会再走。”
林晚晴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单薄却笔直的背影。
“我要让所有人看看,动我林家的人,欺我华国人,要付出什么样的血的代价!”
砰——!
顾长风的拳头重重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墙灰簌簌落下。
陆远舟被这巨响惊醒,揉着眼睛茫然地问:“怎么了?地震了?”
“滚出去!”
顾长风吼声如雷。
陆远舟吓得一个激灵,抱起他的宝贝笔记本就往外蹿,临出门前,还不忘投来一个充满求知欲的八卦眼神。
门,再次被重重关上。
(3)
地下室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
“你知道我一郎中为什么却去从军吗?”
顾长风突然开口,声音里是林晚晴从未听过的疲惫。
林晚晴没有回头,身体却绷紧了。
“我也有个妹妹。”
顾长风的视线投向了斑驳的墙壁,那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有他全部的过去。
“比你小两岁,很爱笑,脸上有两个小酒窝。”
“民国十八年,关外乱了,我们全家跟着难民往南逃。”
“路上……遇到了一队东洋兵。”
他的声音在这里顿住,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我亲眼看着他们……把她从我娘怀里拖走。”
“我爹冲上去,被一枪托砸在头上,就再也没起来。”
“我疯了想跟过去,却被邻居死死按在地上。他们捂着我的嘴,说我冲过去也是死,活下来,才能报仇。”
“我活下来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但我妹妹,再也没回来。”
顾长风缓缓转过身,那双永远像淬了冰的眼眸,此刻竟烧出了一片赤红。
“晚晴,你懂那种感觉吗?”
“眼睁睁看着你在乎的人,走向一条死路,而你除了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的声音喑哑,带着刻骨的痛。
“我不想……再失去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重重地砸在林晚晴的心上。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长风。
这个在枪林弹雨里都面不改色的男人,这个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铁甲之下的男人,此刻却在她面前,红了眼眶。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4)
“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这三个字。
顾长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身,迈开步子。
“长风!”
林晚晴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顾长风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你相信我吗?”她问。
“……”
“我问你,信不信我?”
死一样的沉默之后,顾长风的肩膀塌陷了一瞬,然后,他慢慢地转了回来。
“我信。”
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那就帮我。”
林晚晴迎上他的目光,那眼神坚定如出鞘的利刃。
“帮我完成这场直播。”
“事成之后,若我还活着,我答应你。离开上海,去香港,去美国,去天涯海角,只要你开口。”
“但如果我死了……”
“你不会死。”
顾长风猛地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
他大步跨到她面前,在林晚晴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
一个结结实实,带着硝烟、血腥和冷冽皂角味道的拥抱。
林晚晴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的胸膛坚硬如铁,心跳却擂鼓一般,隔着军装布料,一声声撞进她的耳膜。
“你听好了,林晚晴。”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温热的呼吸喷洒下来,声音低沉而滚烫。
“我会帮你。”
“但你也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拼了命也要活下来。”
“因为……”
他顿住了,林晚晴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腔里那丝极力压抑的颤抖。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喜欢你。”
轰——
林晚晴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僵直地站着,忘了呼吸,忘了心跳,全世界只剩下耳边那一句低沉的,带着颤音的告白。
顾长风却在她失神的瞬间,猛地松开了她。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慌,然后决然转身,大步离去。
“三天后,外滩见。”
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一切。
林晚晴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才迟钝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口。
脸颊,不知何时已经热得发烫。
她怔怔地站着,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上扬起。
最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眼角,却有晶莹的液体滑落。
“这个傻子……”
(5)
翌日清晨。
林晚晴刚走出房间,就撞上了等在门口的小桃。
小桃的眼睛在她脸上滴溜溜地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大小姐,您昨晚……没睡好?”
“嗯?”林晚晴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您今早起来,嘴角都是笑着的。”小桃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而且,顾副官今天一早出门的时候,耳朵根都是红的。”
林晚晴的脸“腾”地一下就热了,佯怒道:“就你话多!”
小桃嘻嘻一笑,躲开她的“攻击”,随即神色一正,凑近了说:
“不过大小姐,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林晚晴的笑意收敛:“怎么了?”
“今早有个陌生男人来找顾副官,两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顾副官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那样子……像是天要塌了。”
林晚晴心头一沉,立刻快步走向书房。
推开门,顾长风果然站在窗前,军装笔挺的背影却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出什么事了?”
顾长风转过身,面容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峻。
“张佛爷出事了。”
“什么?!”
“昨晚,他在回程的路上被伏击。人虽然没事,但身边最得力的七个兄弟,全没了。”
顾长风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最关键的是,动手的人里,有他自己的心腹。”
林晚晴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
“你的意思是……”
“东洋人的手,已经插进了张佛爷的心脏。”
顾长风一字一顿,眼神锐利如刀。
“现在开始,我们谁都不能信。”
(6)
接下来的两天,林公馆静得可怕。
没有子弹,没有威胁,甚至连窥探的视线都消失了。
但这死水般的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林晚晴将自己锁在地下室,不眠不休,将所有证据、线索、人脉关系网,一遍遍地梳理、推演。
顾长风则带着他的人,将整个外滩码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棋盘,日夜不停地落下棋子。
两人几乎没有一句交谈。
但每一次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目光相撞的瞬间,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信息:破釜沉舟,不死不休。
第三天,傍晚。
林晚晴换上那身纯黑的真丝旗袍,对着镜子,用最正的红色,仔细地勾勒出唇形。
小桃站在她身后,眼圈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大小姐,我们……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林晚晴从镜子里看着她,笑了,笑容温柔得让人心碎。
“小桃,你怕吗?”
小桃的眼泪瞬间决堤,用力点头。
“我也怕。”林晚晴轻声说,“但有些债,血淋淋地记在那里,总要有人去讨。”
她转过身,拍了拍小桃的肩膀,声音平静而清晰。
“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去我祖母在乡下的老宅,把这封信交给她。她会安顿好你。”
“大小姐!”小桃哭得撕心裂肺。
林晚晴没有再安慰她,提起裙摆,脊背挺得笔直,一步步走下楼梯。
楼下大厅,顾长风已经在了。
他换上了全新的军装,武装带勒出劲瘦的腰身,腰间的勃朗宁手枪枪套擦得锃亮,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寒光四射。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那满身的杀气在看到她的瞬间,化为一汪深潭。
他朝她伸出手。
“走吧。”
林晚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手,心跳停了一拍。
然后,她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带着灼人的温度,紧紧地包裹住她。
那力道,无声地传递着一句话:
我在,别怕。
(7)
外滩,华灯初上,夜色如墨。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在码头边无声地停下。
车门打开,林晚晴和顾长风并肩而立。
不远处的简易高台上,陆远舟早已架好了所有设备,看到他们,压抑着紧张,用力挥了挥手。
“晚晴姐!顾少帅!一切就绪!”
林晚晴调整了一下呼吸,正要迈步。
咻——砰!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和枪响几乎同时炸开!
一颗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浪,擦着她的鬓发飞过,在身后的集装箱上迸出一簇刺眼的火花!
“趴下!”
顾长风的怒吼和行动快于思维,他一把将林晚晴死死摁在自己身后,手中的勃朗宁已经上膛,枪口对准了枪声传来的黑暗方向。
“哈哈哈哈——”
一阵尖利而猖狂的笑声,从码头的阴影中传来。
一个穿着木屐的身影慢悠悠地踱步而出。
“林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刀疤脸的山本一郎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
“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山本一郎。奉我家主人的命令,特来取林小姐的项上人头。”
他轻蔑地说着,打了个响指。
哗啦啦——
四周的集装箱后、仓库顶上,瞬间涌出十几个黑衣枪手,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锁定了林晚晴。
陆远舟吓得腿一软,差点从高台上滚下来。
顾长风的脸色冷得像冰,他如一尊铁塔般挡在林晚晴身前,寸步不让。
“想动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啧啧,顾少帅真是情深义重。”
山本一郎怪笑道,
“可惜,英雄救美的故事,今天不会上演。你们,谁都走不了。”
他缓缓抬起手,眼中杀机毕现,正欲下令。
“慢着。”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顾长风身后传来。
林晚晴推开顾长风护着她的手臂,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平静得让人心底发寒。
“山本先生,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我手上那些能让你家主子身败名裂的情报,都藏在了哪里吗?”
山本一郎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眯起的眼睛里,迸射出贪婪的光。
“哦?林小姐这是……打算投降了?”
“当然。”
林晚晴笑了,那笑容在码头昏暗的灯光下,美得惊心动魄,也疯狂得玉石俱焚。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说。”
“让我,先把这场直播做完。”
山本一郎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林小姐,你的胆色,我佩服!”
他收回手,玩味地看着她。
“好!我给你这个机会!我倒要看看,你这只笼子里的金丝雀,还能唱出什么绝唱!”
“反正,今晚的黄浦江,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林晚晴不再看他,转身,一步步走向那亮着红点的镜头。
顾长风的视线死死锁着她的背影,握枪的手,指节已然泛白。
他知道,这个女人,又一次把自己的命,放在了赌桌上。
而他,就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筹码。
他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命,为她挡下所有射向她的子弹。
镜头,亮起。
通过无线电波,全上海,乃至全中国的无数双眼睛,都聚焦在了这个小小的码头上。
林晚晴站在镜头前,对着无尽的黑暗,嘴角勾起一个凄美而决绝的弧度。
“各位同胞,晚上好。”
“今晚,或许是我林晚晴,人生中最后一次与各位见面。”
“但在我死之前,我要请诸位,看一场好戏。”
她猛地转身,手臂抬起,纤细的食指直直指向不远处的山本一郎。
“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亲眼看看——”
“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究竟是何等丑陋的嘴脸!”
话音未落,回应她的,是第二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