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嘟滴嘟~
唢呐声是从村东头老槐树下开始响起来的,那调子起得急,带着点说不出的仓促,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
紧跟着,锣跟鼓也闷闷地应和起来,铙钹的声响有些发飘,在冷空气里颤巍巍地散开。
吴家院门外,四条红纸捻成的鞭炮从屋檐垂下来。
那鞭炮捻得不算匀称,红纸也褪了些色。
点火时,火星子颤巍巍爬了老半天,才猛地炸开。
噼……里……啪……啦……
鞭炮炸响的动静远不如现代的连贯热闹,中间夹杂着不少哑炮,炸开的红纸屑也稀疏疏的,落在黄土地面上,很快被踩进泥里。
但这丝毫不影响看热闹的人群挤挤挨挨,大家裹在灰扑扑的棉袄里,伸长了脖颈朝吴家院里看。
空气里带上了新纸和火药混合的呛味,吴家四个姐姐并排坐在堂屋里,身上是一样的红棉袄,一样的灰棉裤。
腊月的天,天气冷得很。
四个新娘子身上的红棉袄虽然是掐了腰的,可新棉花絮得厚,穿在身上还是显得圆滚滚的。
比起这浑圆的轮廓,前来帮忙的婶子伯娘们,目光却都落在那抹鲜艳的红上。
那红色太均匀,太饱满了,均匀得没有一丝杂色,饱满得像能把人的眼睛点亮。
院里院外挤满了人,放眼望去,棉袄大多是灰扑扑、黑黢黢的,打着各色补丁,洗得发白。
一片沉郁的色调里,鲜艳的颜色只有零星几点,那是小丫头们辫梢扎着的短短一截红头绳。
可那点红,和四个新娘子身上这大片大片的、崭新的红相比,便完全失了颜色。
四个姐妹并排坐着,像四株刚刚被同一场春雨染红的花,鲜嫩,挺直,正等待着一生一次的舒展。
“瞧瞧这红,新崭崭的。”
人群里,一个裹着灰头巾的老太太眯着眼,“耀祖这孩子,是真上心了,买这么大一块红布,布票怕都用光了吧?”
“能不上心吗?爹娘走得早,长姐如母,如今姐姐出嫁,他这当弟弟的,可不就是半个爹?”
旁边一个婆娘接口,声音压得低,“就是这红……太扎眼了,跟咱们这土墙破瓦的,不衬。”
“什么衬不衬的。”
另一个妇人撇撇嘴,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羡慕,“我倒是想这么不衬一回,也得有那机会啊。”
“谁说不是呢?”
立刻有人附和,“我嫁过来那会儿,身上的嫁衣还是找人借的。那衣裳不知道被多少人穿过,红都快变成褐了,袖口磨得发亮。”
“吴家这几个姐姐,也算是遇上好时候了。”
“可不是遇上好时候了?你们都瞧见了吧,今天可是实打实来了四顶轿子呢。”
“那不来也不行啊。四个姐妹同一天出嫁,有人坐轿子,有人走路,那多难看?都是连襟,总不能头一天就让人觉得谁高谁低。”
大家正议论纷纷,接亲的傧相高喊了一声:“吉时到!迎新娘上轿!”
四顶轿子已经停在门前,说是轿子,其实就是竹椅加了顶红布罩子,红布旧了,泛着白边。
轿夫们穿着半旧不新的褂子,袖口磨得发亮,腰上勉强扎了条半旧的红布带。
吴耀祖从屋里出来,身上穿了身半新的蓝布褂子。
他走到二姐面前,转过身,蹲了下来。
“二姐,我送你出门。”
话一出,堂屋里静了一瞬,连门外嗡嗡的议论都低了下去。
二姐走上前,手搭上弟弟的肩膀时,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吴耀祖深吸一口气,腰背一挺,稳稳地将她背了起来。
二姐不重,可那一身新棉袄新棉花裹着,显得格外厚实。
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姐姐的手抓着他肩头的布料,抓得很紧,硌得他生疼。
从堂屋到轿子,不过几十步路。
吴耀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
二姐的呼吸喷在他颈后,热热的,带着一点极力压抑的颤抖。
很快到了第一顶轿子边,吴耀祖小心翼翼的弯腰,把二姐稳稳当当的送进轿子。
回头时,他看见二姐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
之后便是四姐。
四姐性子急一些,趴到吴耀祖背上时,胳膊搂得有些紧,差点把他带个趔趄。
但他很快调整了重心,脚下的每一步,依旧走得稳当。
接近大门口的时候,四姐凑近他耳朵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哽咽,“好好的。”
“嗯。”
吴耀祖应了一声,喉头堵得厉害。
门边,有那看热闹的妇人指着吴耀祖背上的人,小声议论着。
“老四心气高,你看她那身子绷的。”
“心气高有啥用?就属她嫁得最远,嫁得远了,往后回趟娘家都难。”
之后是六姐,今天的她很安静。
背着她,轻得像片叶子,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吴耀祖甚至疑心她是不是没吃饭。
可她开口时,声音却是平稳的,平稳得让人心头发涩:“耀祖,家里……以后就你和老八老九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两个姐姐。”
吴耀祖鼻腔一酸,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闷的,“我知道。”
周一个裹着蓝头巾的妇人咂咂嘴,眼神跟着吴耀祖背上的身影,“吴家老六最懂事,不声不响的。”
“懂事顶什么用?嫁过去还不是人家的人。”
“也是。”
最后是七姐。
七姐身子骨也最单,把脸贴在吴耀祖背上,很久没说话。
直到轿子跟前,她才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耀祖,我有点怕。”
吴耀祖脚步一顿,把她往背上托了托,“不怕,姐,有我呢。”
四个姐姐,四条短短的、从家门到轿门的路。
吴耀祖一趟一趟地背着,额上沁出了汗,背脊却一次比一次挺得直。
这些姐姐,自小就把他当祖宗一样疼着,护着,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如今,他把她们一个一个,背出了这个她们用青春撑起来的家门。
四个姐姐都坐上了花轿,唢呐重新尖锐地响起,轿夫们吆喝着起了轿。
“一块儿养大,一块儿出门,倒也是她们的缘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叹了口气,“往后就是四家人,再想这么齐整,难喽。”
这话引得周围几个上了年纪的都默默点了点头,“吴家这四个女婿,看着都算正经人家。”
“关键是劳力足,吴家挑这时候一口气嫁了四个,总归是了了一桩大心事。”
“早该嫁了,养姑娘就像种庄稼,到了节气就得收,留在秆上,怕风怕雨,更怕人说闲话。”
“也是……嫁了,好坏都是她们自己的命了。”
队伍缓缓移动,唢呐声在黄土路上扬起尘埃。
四顶旧红轿,载着四个几乎一模一样、被厚重棉袄包裹的身影,在黄土路上渐行渐远。
它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分开时,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她们是什么样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