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仁堂的药香混着秋日的桂花香飘出半条街。陈砚之正对着《金匮要略》的“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批注,林薇趴在旁边的药柜上,数着刚到的川贝母颗粒。
“砚之你看,这川贝母比上次的小一圈,会不会是产地不一样?”林薇捏起一粒对着光看,“颜色也偏浅点。”
陈砚之抬头瞥了眼:“是四川产的,道地药材里也有大小差异,只要断面雪白带粉性就没事。”他指尖点着书页,“你看这条:‘夫短气有微饮,当从小便去之,苓桂术甘汤主之;肾气丸亦主之。’同是短气微饮,为啥用两个方子?”
林薇凑过去,手指在“苓桂术甘汤”和“肾气丸”之间画了道线:“是不是一个偏脾,一个偏肾?苓桂术甘汤里有白术,健脾的;肾气丸有附子、桂枝,温肾的。”
“算你蒙对了。”陈砚之笑着敲了敲她的手背,“脾能化饮,肾能利水,都是去饮,但病位不同。就像同样是漏水,堵天花板的缝和通下水道,法子能一样吗?”
正说着,门口进来个穿碎花裙的中年女人,手里攥着张揉皱的检查单,脸憋得通红:“陈大夫,我这毛病说不清道不明的,总觉得胸口堵得慌,像揣了团棉花,躺下来更厉害,夜里都得垫三个枕头。”
林薇赶紧搬椅子:“李阿姨您坐,先喝口水。”
女人接过水杯,手背上能看到淡淡的水肿痕迹:“上周去做了胸片,说有胸腔积液,抽了一次水,舒服了两天,这又堵上了。大夫说还是有积液,让住院,可我家孙子没人带啊。”
陈砚之让她伸出舌头,舌质淡胖,边有齿痕,苔白滑腻。再搭脉,脉沉弦。他指尖在她手腕上稍一用力:“按压这里疼吗?”——正是胁下位置。
女人“哎哟”一声:“就是这儿!碰都不能碰,胀得慌。”
“这是‘悬饮’。”陈砚之翻开《金匮》,“‘饮后水流在胁下,咳唾引痛,谓之悬饮’,说的就是这个。”
林薇点头:“那用十枣汤?书上说‘悬饮主之’。”
“不行。”陈砚之摇头,“十枣汤太峻猛,李阿姨刚抽过胸水,正气虚着呢,经不起芫花、甘遂那类药泻下。”他提笔写方子,“得用温化的,先健脾利水。茯苓30g,桂枝10g,白术15g,炙甘草6g,加泽泻15g,猪苓10g,这是苓桂术甘汤加味,利水不伤正。”
女人急了:“不用猛药能管用?我这堵得快喘不上气了。”
“您这积液是脾虚生的‘痰饮’,不是实热瘀结,”陈砚之耐心解释,“就像湿地总积水,光挖沟排不行,得先把土翻松了让它自己吸水——白术、茯苓就是松土的,桂枝是太阳,晒一晒,水自然就干了。”
林薇在旁边补充:“我妈以前也这样,喝了这药,没抽胸水慢慢也消了,您放心。”
女人半信半疑地接过方子,刚要走,又被陈砚之叫住:“记得熬药时加3片生姜,5枚大枣,喝完别吃生冷,晚上用热水袋焐焐腰。”
送走李阿姨,门口又进来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捂着肚子弓着腰:“陈大夫,我这肚子胀得像鼓,敲着砰砰响,吃不下饭,一按就咕噜噜叫,还总放屁。”
林薇摸了摸他的肚子,确实胀得硬邦邦的:“这是‘痰饮’里的‘狭义痰饮’吧?书上说‘其人素盛今瘦,水走肠间,沥沥有声,谓之痰饮’。”
“没错。”陈砚之让他伸舌,舌淡苔白腻,脉沉滑。“你这是水饮停在胃肠,得用己椒苈黄丸。”他边写边说,“防己10g,椒目6g,葶苈子10g(炒),大黄6g(后下)。这方子能攻逐水饮,您这年轻体壮,用着没问题。”
小伙子皱眉:“有大黄?我怕拉肚子。”
“就得让它拉,把肠子里的水饮排出去。”陈砚之把方子递给他,“拉个两三次就停,别担心。记得熬药时大黄最后五分钟放,不然煮太久就没劲儿了。”
小伙子刚走,爷爷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个青瓷碗,碗里是捣好的姜汁:“刚才李阿姨的方子,再加干姜6g更好。她舌边有齿痕,是脾阳虚,桂枝温通,干姜温化,俩配合着,化饮更快。”
陈砚之赶紧在方子上补了干姜,点头道:“爷爷说得对,我只想着健脾,忘了温阳。”
林薇好奇地问:“爷爷,那要是水饮在四肢呢?就像张大爷那样,腿肿得按个坑,半天起不来。”
“那是‘溢饮’。”爷爷放下碗,指着《金匮》,“‘饮水流行,归于四肢,当汗出而不汗出,身体疼重,谓之溢饮’,得用大青龙汤或小青龙汤。张大爷阳虚,用小青龙汤更合适,麻黄配桂枝发汗,半夏、细辛化饮,表里兼顾。”
陈砚之忽然想起什么:“上次王奶奶总觉得心里慌,像揣了只兔子,躺下就头晕,是不是也是痰饮?”
“那是‘支饮’的变证。”爷爷翻到另一页,“‘支饮不得息,葶苈大枣泻肺汤主之’,但王奶奶还有心悸,得加桂枝、茯苓,通阳利水,宁心安神。”他看着林薇,“你们记方子,得先辨清饮停在哪——在肺是支饮,在胁是悬饮,在胃肠是狭义痰饮,在四肢是溢饮,病位不同,方子差远了。”
林薇托着下巴:“那怎么辨呢?我总记混。”
“看症状啊。”爷爷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人体图,“支饮是咳逆倚息,短气不得卧;悬饮是胁下痛,咳唾引痛;痰饮是肠间沥沥有声;溢饮是身体疼重,四肢肿。这不就清楚了?”
陈砚之补充:“还要看舌脉,痰饮都是舌淡苔白腻,脉沉弦或沉滑,这是共同点。不同的是兼证,比如李阿姨有胸水,王奶奶有心悸,治法就各加各的药。”
正说着,刚才那个小伙子又跑回来,手里拿着方子:“陈大夫,我忘了问,这药熬多久啊?”
“水没过药两指,泡半小时,大火烧开,小火熬二十分钟,最后放大黄,再煮五分钟就行。”陈砚之叮嘱道,“别喝凉的,温服,喝完盖被子微微出点汗最好。”
小伙子走后,林薇看着满桌的方子,忽然笑了:“原来《金匮》里的痰饮,就像水在身体里乱逛,跑到哪就出啥毛病,治的时候就得把它赶出去,要么汗出,要么尿出,要么拉出去,对不?”
爷爷笑着点头:“就是这个理。水饮这东西,不喜欢干的地方,你得给它找条出路——汗、尿、大便,都是路。但得看路通不通,人虚不虚,不能瞎赶。”
陈砚之把刚才的方子整理好,感慨道:“以前觉得痰饮就是咳嗽有痰,现在才知道,胸水、腹胀、腿肿、心悸,都可能是它在捣乱。这《金匮》真是越读越有意思。”
林薇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辨痰饮先看部位:肺→支饮,胁→悬饮,胃肠→痰饮,四肢→溢饮。治法:温化、攻逐、发汗、利水,随证选方。”写完抬头笑:“这下忘不了啦!”
夕阳透过窗棂,把祖孙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药柜上的川贝母在光线下闪着莹白的光,《金匮要略》的书页被风掀起一角,仿佛在应和着这些关于痰饮的辨证奥秘。葆仁堂的药香里,又多了几分了然的通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