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管家是对的。
在几千条人命面前,望海村上百户渔民的血汗,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粒米,可以压死一个英雄汉。一碗汤,也可以。
阿香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必须这么想,必须麻痹自己。
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去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孟婆汤。
从今往后,阿香食肆的范香,就死在这碗鸡汤里了。
借着这副皮囊重生的,不过是望海商行的爪牙。
她的指尖,已触碰到了那只汤碗的边沿。
“叮。”
一声轻响。
一枚铁蒺藜,不知从何处飞来,无声无息地滚上桌面,轻轻地撞在碗边。
汤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倒映在阿香的眸子里。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她的眼眶。
视线,刹那间被一层水雾模糊,整个世界都化成了一团摇摇欲坠的光影。
不。不行。
她仰起头,死死地睁大了眼睛,将那股即将决堤的酸涩,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哭了,就真的输了。
良久。
阿香缓缓低下了头。
杏眼深处,水汽散尽,那一点点属于范香的光,又重新亮了起来。
她抬起右手,稳稳地端起了碗,横在自己和刘管家中间。
然后,手腕,慢慢翻转。
褐色的鸡汤,从碗沿倾泻而下。
汤汁洒了一地,混着污泥,又溅起来,在刘管家干净的新布鞋上,晕开了几个深色的污点。
“你!”
刘管家猛地向后一跳,脸上虚伪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你这个……你这个不识抬举的愚妇!烂在泥里的乡野村姑!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气得语无伦次,平生所学的脏话全用上了。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已经被逼到绝路上的女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敢把王二爷的脸面,就这么泼在地上。
阿香平静地将空碗放回桌上。
这就是她的回答。
“好!好得很!”刘管家气急败坏,“范香,你给老子记着!你今天的骨头有多硬,明天我们二爷,就能让你跪得有多贱!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
说完,他狠狠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阿香赶忙跟上前,又把门迅速关好。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进里屋。
刚才,一定是夏雨!
是他的信号!是他给了自己最后一丝勇气!
她蹲在躺椅边,声音里满是寻求支持的急切和期待:“你醒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刚才……差点就……”
她想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刚才差点就犯了傻?是不是也替我捏了一把汗?
她渴望得到一句安慰,哪怕一句“还好你没有”,来证明她刚才的选择,是正确的,是被认同的。
然而,他连这点可怜的施舍,都不肯给。
夏雨扯动嘴角,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尽嘲讽的笑容。
“不。我只是后悔……刚刚没能再多用点力气。那枚铁蒺藜,本来是想打烂你的手。可惜,手不听使唤,打歪了。”
什么?
会不会是,刚才太紧张,听错了……?
她看着他,那双本该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却像两汪封冻的深潭,里面没有一丝往日的戏谑和暖意,只有刺骨的失望和……厌恶。
“怎么?心虚了?”夏雨的语气愈发刻薄,“动摇了?是不是觉得王二爷的条件很诱人?米粮,郎中,安全……用那帮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渔民的死活,换你的荣华富贵。这笔买卖……你是不是觉得,很划算?”
他刻意不提自己和阿尘的命。
“我……不是……”阿香想要解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她犹豫了。
但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而是她怕,她怕他们两个,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儿!
可这番挣扎,这番担忧,在他冰冷的语言下,被扭曲成了最卑劣的、自私的背叛。
她的沉默,成了最好的铁证。
夏雨发出了一声满是鄙夷的冷笑。
他缓缓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她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你今天敢犹豫着去端那碗鸡汤,明天,就敢在我们的药里下毒,好拿去跟你的新主子邀功。”
“不……”
她想尖叫,想反驳,可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头,变成了一股让她窒息的酸楚。
“与其将来被你不明不白地毒死,倒不如……”他费力地喘了口气,眼神却越发狠戾,“我现在就拼着最后一口气,结果了你。也算,给了彼此一个痛快。”
他说得如此决绝,如此冰冷,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并肩作战的情谊,没有丝毫的信任,只剩下不共戴天的仇恨。
阿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那些恶毒的、不公的揣测,将她凌迟。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他心里,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夏雨没有再看她,仁至义尽地下了最后通牒:
“你心里,既然已经起了背叛的念头,那从这一刻起,你就不再是我们这边的人了。
这个镇子,这间食肆,容不下你了。
望海村,你也不用去了。你差点,就要为了你自己的安稳,出卖他们所有人的生路。我想……钱掌柜和那些船老大,都不会想再见到一个背信弃义的伙伴。”
他终于给了她那唯一的“出路”。
“收拾你的东西,滚出这里,别脏了地。滚到猎王村去。那里的人,脑子简单,或许……还能容得下你这种两面三刀的东西。”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耳边,血液冲刷着耳膜的轰鸣。
阿香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缓缓地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
床上,阿尘依旧昏迷不醒,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的眉头紧锁,在梦中也感受到了不安。
而躺椅上,那个曾经整天喊她“小厨娘”的男人,此刻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再给她。他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厌弃。
心中,最后一点希冀,最后一点温暖,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在这一片冰冷的汪洋中,被彻底浇灭了。
也好。
也好。
她默默地,转过身,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间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的阿香食肆。
门被重重地关上。
夏雨目送那个娇小的朱红色背影离开,唇齿发颤低声呢喃:
“尚烈……尚茹……但愿你们,能护得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