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驱使马儿离开北海,一路先朝南去,过大海后转向西南,自此到十方城距离尚远,他坐在马背上,恍恍惚惚间忆起临行前冷月影的叮嘱。
冷月影见沈冲天于炼化回归后渐渐恢复神思,知他心已较人先飞出北海,难再挽留,爽快道:“我替你讨来陛下旨意,可陛下明言你此去只能独行,我不能相助。你要明白,一场炼化只是助你脱离凡躯束缚,不会增加修为,务必机敏行事。”
冷月影叮嘱一句,沈冲天“嗯”一声回应。
冷月影又取出一个箱子,掀开箱盖拿出里面的东西一一摆在沈冲天面前,言道:“这包裹里是你要的半截刀,你想必是看重它的无坚不摧,别忘了当年它如何伤了你我,务必小心使用。这个包裹里是玉瓶碎片,我去紫微城见了你那宝贝,跟她说明来意,她倒平静,瓶子是她自己摔碎的,魂魄待日出的一刹就化风了。你要珍藏就珍藏,小心拿取,别割了手。”
沈冲天并未接过来,只是盯着冷月影双手捧着的银红手帕,上托着一抔碎玉,惋惜道:“她原名焕香,跟了我后,我嫌不吉利,改做凝香,谁知仍旧逝于火光,散于天光。”
冷月影安慰道:“运数早定,谁都难逃此圜。”
沈冲天仰头看着冷月影,问道:“那我的呢?”
冷月影笑道:“想听一听吗?”
沈冲天茫然点点头。
冷月影缓缓坐于沈冲天身侧,一言一顿讲述道:“当年非言对你的卜言其实还有后半截,‘因仇而兴,因情而寂’。如今小灾星已应劫消亡,新生的白鹿子前途难料,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沈冲天沉吟片刻,垂首问道:“你呢?”
冷月影当即坚定道:“子若倾之,吾必随之。”
不知不觉中,大平原已在云下隐现,小树林早就不在,河流也改道,从大柳树底下蜿蜒而过。结界不存,景象遍览无碍,大平原尽头兀立许多小山,小山渐连成群,山的那边就是十方城中最外的天弁城。平原上,农稼青黄;山间城中,百姓身着新鲜式样衣衫点缀旧景,一派欣欣之象。沈冲天看在眼中无暇怀旧,径直奔向孤山通天台。
才过上台城,他就遥望见曾经群山环绕的谷地与中央耸立的孤山全都不见,唯有偌大陷坑无声朝向天空。只是一眼,沈冲天的心立时就被揪住拽下无尽黑暗,积攒许久的心气倾泻一空。天庭派驻的神仙驻扎在紫微城和中极城两处,远远躲开这个不祥地,只留无尽荒凉。他缓纵马降下云端,落脚在陷坑旁一处较平坦地上,把着陷坑边沿朝里望,冷月影描述的景象在黑暗中一一浮现。正在出神间,身后骤起一声熟悉呼唤:“可是你吗?果真来了?”
沈冲天被惊动,辨认出声音主人,收回神思扭头看,真是青霭,他抿唇点点头:“你也来了。”
青霭身后侍从熟门熟路摆上祭品、香炉,正在布置间,两人唯有尴尬对立。青霭望着沈冲天,见他模样上不见摧残反而更加俊秀沉静,浑身裹着北海所出上等丝锦缝就的茶白衣裳,外罩素身墨灰长袍,青玉腰带,头发仍旧梳得一丝不乱,绾着一支黑青玉雀尾簪,不禁想起朝堂上冷月影信誓旦旦的辞令,幽幽道:“你又变了。”
沈冲天眼前正迎上青霭的金冠,冠笄钗环璀璨压鬓,娇媚容颜如旧亦显旧,略向下则是遍身华服,满缀锦绣,姣好身姿掩映其中却不过一具衣服架子,周身沁香不再。沈冲天不觉淡淡敷衍道:“你却没变。”
青霭戚然苦笑道:“你的眼神不是这个意思。”
沈冲天漠然道:“无所谓。”
侍从焚好三支香,代青霭祝祷起来。青霭与沈冲天在后面并立,哀哀看着香烟袅袅,再说不出一句。
祭奠事毕,沈冲天不待侍从收拾残局,看也不看青霭一行人,纵身一跃入深坑。一众侍从顿时呆住,待反应过来,慌里慌张赶到坑边,却只敢略俯身朝下望,里面漆黑如墨,什么都看不见,急急又回报青霭。青霭立在原地没动,嘴角微翘,含笑道:“看到了,是我认识的那个。”
沈冲天如落叶荡荡悠悠朝下坠。也不知坠了多深,头顶上的日光早已不见,眼前似乎从漆黑中绽出微微萤火,似月下暗夜,沈冲天于惊惶未定中察觉出身边的风似乎有微微变化,未及反应就结结实实撞上什么。他着实缓了许久才按捺下几欲跳出来的心,心底暗暗喟叹:“终于到底了。”
沈冲天撞上的地方竟有几分柔软,非石非土,不似五行所化,故而只是撞得皮肉疼痛,未伤到根本。正在浑噩间,忽然一声:“爹爹,请爹爹速来救我”从远方飘来,正是惜墨虚弱呼唤,沈冲天心中突跳不休,立即警觉,侧耳转头寻找方向。不多时,又是一声“爹爹,我的好爹爹,求你快来”,似乎比前面的清晰些,沈冲天不知此间情形,不敢高声应答,抽出金蝉剑牢握手中,朝着声音不管不顾地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