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硬撑着残躯随众人返回营帐,一头栽倒在帐子口,再难起身。青霭与绛纹两个齐力送他躺回床上。绛纹从青霭口中得到消息,跪倒床前,低声苦苦哀求不已。
沈冲天眼睛只盯着帐篷顶,缓言缓语安慰道:“凝香和墨儿都去了,只剩你在我身边一来不妥,二来我此番境遇愈加窘迫,无法再护你周全。如今有这样好机会,还得天帝做主,这份底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千万不要说不去。无毒不比那些仙家,他年轻富力,模样周正,出身既正,又秉性纯良,和善通达,最重要的,他和小金鸢之间的古怪瞒不过我的眼睛。他俩分明就是白日的夫妻,做给人看的。你过去虽为偏室,只是名声差些,其实是无毒真正的妻子,若再诞下一子半女,将来自有你的好处。去吧,跟着主母好好装扮起来,晚些时候那边就派人来接了。”
绛纹见事已至此,再不能回头,只好默默起身,跟在青霭后面到帐子一侧隔断内梳妆更衣。一时出来,换上一身海棠红衣裙,鬓轻拢,髻高束,两样简单钗环,眼圈红肿不假胭脂,嘴角轻抽,走到床前双膝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磕一个响头,未起身先哽咽。
沈冲天仍旧直直望着帐篷顶,只略张张口挤出沙哑一声:“去吧”,便再不肯说一字。临掌灯时,他听到前面帘子掀动,几声男女言谈,一阵衣袂步履嘈乱,之后便又恢复寂静。沈冲天轻轻闭上眼,细细搜寻聆听帐外的声音。只在几步之间,绛纹的脚步声便淹没在往来巡弋操练的兵士们整齐的步伐和兵戈声中,再寻不见。
天已大黑,青霭才回返,犹听见沈冲天梦呓一般的呢喃不绝:“都走了”,随后又是一声,“青霭。”
青霭快步来到床前,见沈冲天要起动,忙扶他起身坐稳,笑道:“你昨日那个样子真吓死我了。看来风波已经过去,往后只剩你我与岁月对坐,遂了我们心愿。”
沈冲天右手一把抓住青霭衣袖:“天帝抽走我全部修为,榨干一身至阳真气,废我所有本事,只差明日一道圣旨,便可断我生死,纵使活命也不过发配一隅残喘。墨儿,我们的女儿,今后全靠你来照顾。什么女龙王,千万不要信他的虚话,没有靠山依仗,墨儿支撑不过几年,他们会吞吃她的。”
青霭大惊失色,这才注意到沈冲天下垂无力的半边臂膀,不禁痛彻入心。她坐到沈冲天身侧,轻抚残存半面的左手,只剩万般难受道:“你这又是何苦?”
沈冲天平静回答:“若有得,先有舍。五老死了,凶器就是那尊玉瓶,真凶就是无尘天尊,兴许还有冷月影,流言不是来自羽林城,而是无尘天尊的大帐。缈云真仙冒死前来,不单是为了劫营救她家那头忠犬,而是想用她的九重灵炁净火烧死我,就是明证。可是无尘那老头在最后时刻忌惮退缩,因为他见到冷家老二和我父亲,白日他在天帝面前撒的谎却露出马脚。”
青霭愈想愈后怕:“你我一死,凝香、绛纹与墨儿皆做不得主,遭生弃死埋,玉瓶自然落在他手上。这个老头不但借天帝和师父除去你我,为他的两个徒弟报仇,妄想替大徒弟冷月影占得全部军功,与冷氏更进一步。最要命的,师父劫囚烧营已是死罪,又失了靠山,南方之主位置定然不保。师父手中已没有可用的徒弟,徒孙也鲜有拿得出手的,唯有更名换姓。难怪你忽然要天帝赐婚,难怪天帝那样爽快答应,天庭之上,除了天帝,谁都不能独大。”
沈冲天低头垂眼道:“最后一个刚也送走,所有人的去路都已安排妥当,远离我这个‘灾星’,大家各自安生过日子吧。”
“安排妥当?”青霭拉着他的手,不甘心质问道:“那我呢?你一走了之,却将所有重担推给我一人。你究竟是顾及夫妻情义,还是对我失望若此。你的那份希冀,它还在吗?”说着,她一手抚上沈冲天胸膛。
沈冲天右手轻轻拨开,扭转头向一侧,再不看她,冷冰冰言道:“这副重担是天帝给你的,与我无关。别忘了,当初是谁赦免你的死罪,缈云真仙请求准你回归天庭的奏折又是谁批复的。就连这次战事,你究竟是叛逃魔界,还是充为细作,关键时刻里应外合,一身的是非又由谁来决断。今后你得了这三界最大的靠山,前程似锦,便是我高攀不上了。”
青霭缓缓起身,凝视沈冲天苦笑道:“从前三次是我先离舍,这次终被你扳回一局。原来姻缘玉牒、一纸婚书就是你对我最后的交代。我若真在乎这些,又何须等你。”
沈冲天身子维持着略偏向青霭的姿势,却仍旧扭转头不看她:“有了姻缘玉牒和婚书,有姻缘司造册,我的墨儿便再不是私生,可大大方方进来这仙家世界,这是我对女儿的交代。”
青霭追问道:“那我呢,你又怎么说?”
沈冲天淡淡道:“说什么,道一声‘再会’吗?”
青霭惟剩叹息:“沈冲天,曾经你除了一双眼睛什么都有,可惜你睁开双眼,却仍看不透这世间。扪心自问,我与你数年相守相知,百年牵挂,女儿在侧,哪一样比不上你与那凡人女子一年之期。这么多年来令你执迷的,究竟是你对发妻的情意,还是复仇的快意,亦或解开谜底的释意。明日又是一轮别离,若再得相会,望你想得明白。我相信,你心底的那份希冀,正如你当初保证的一样,只是被太多琐事埋没遗忘,却绝从不会消失。我和女儿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