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裹挟着沙砾,狠狠砸在牙帐的毡布上,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极了那些在阿波与达头铁蹄下丧生的部众的哭嚎。沙钵略猛地将手中的银碗掼在地上,酒浆溅湿了虎皮地毯,他赤红着双眼,指节因攥得太紧而泛白:“阿钵那厮!达头老贼!若非我一时轻敌,怎会折损五万铁骑!”
帐内烛火摇曳,映着他脸上尚未愈合的刀疤,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像是一条狰狞的蜈蚣。突利垂手站在一旁,青灰色的袍角沾着未干的尘土,他刚从收拢残部的前线回来,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可汗,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阿钵已联合达头占据了金山以西的牧场,就连原本依附我们的契丹部落,都开始偷偷向他们献马了。”
沙钵略猛地转身,皮靴踩在碎瓷片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到帐中悬挂的羊皮地图前,一掌拍在代表突厥王庭的标记上,指腹因用力而陷入粗糙的皮质:“我伊利俱卢设莫贺始波罗可汗,岂能容他们鸠占鹊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野兽般的咆哮,“可我们的战马不够了,弓箭也快用尽了——那些依附我们的小部落,见我们战败,送来的贡物还不够塞牙缝!”
突利看着他兄长眼中翻腾的焦躁,那是一种混杂着屈辱与野心的火焰。他知道沙钵略从未如此狼狈过,这位曾在草原上纵马扬鞭、让各部族俯首称臣的可汗,此刻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雄狮,既愤怒又无助。“兄长,”突利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刻意的沉稳,“长安来的商队说,大隋今年的粮仓堆得比城墙还高,杨坚在河西囤积了十万甲士,据说连明光铠都能批量打造。”
“杨坚--!?”沙钵略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指节在地图上狠狠点了点,“那个篡了北周江山的汉人皇帝?当年若不是我祖父助宇文邕统一北方,他杨坚也能有今日?如今要我去向他低头?”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东南方,那里是长安的方向,是能给他带来转机的希望。
帐帘被轻轻掀开,带着一身寒气的千金公主走了进来。她穿着绣着孔雀纹的突厥长袍,却依旧难掩中原女子的清丽,只是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此刻像结了层薄冰。她将手中的铜炉放在案上,炭火的温度让帐内稍稍回暖,却暖不了她眼底的寒意:“可汗与突利可汗议事,我本不该打扰。只是帐外的风太急,怕冻着可汗。”
沙钵略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些:“阿史那氏(千金公主原姓宇文,嫁入突厥后冠夫姓),你来得正好。我与突利正商量着,打算向大隋求援。”
“求援?”千金公主手中的银箸“当啷”一声落在食盘里,她猛地抬头,杏眼中的薄冰瞬间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恨意----“向杨坚求援?那个杀了我父亲宇文招,灭了我宇文全族的刽子手?”她的声音发颤,手指紧紧攥着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可汗可是忘了我父被杀之后发过的重誓--!?此生绝不与仇人为伍!”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沙钵略看着她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颊,想起三年前她嫁来时的模样。那时她还是北周的千金公主,带着宇文氏最后的荣光来到突厥,那个风雨交加之夜、她捧着父亲的牌位,泪水打湿了嫁衣,说要等突厥铁骑踏平长安,为宇文家报仇。可如今,报仇的火焰遇上了灭国的危机,竟也烧得迟疑起来。
“阿史那氏,”突利轻声开口,他比沙钵略更了解这位可贺敦的挣扎,“我知道你恨杨坚。可去年冬天,达头的人已经开始在漠南放牧了,离我们的王庭只有三百里。若是他们再联合大隋……”他没有说下去,但帐内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千金公主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案几上,案上的铜壶摇晃着,发出哐当的声响。她看着沙钵略,又看看突利,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父亲临刑前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他穿着囚服,被押上刑场时还在高喊“宇文氏不灭”;可转身,她又看见那些在阿钵可汗的铁蹄下被焚烧的帐篷,听见孩子们在火海中的哭叫——那是她的族人,是她作为可贺敦必须守护的人。
“父仇……国恨……”她喃喃自语,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泪水,“我该选哪一个?”
沙钵略走上前,粗糙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肩上。他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金城公主,这个总是挺直脊背、用冷傲掩饰伤痛的女子,此刻像株被狂风折弯的芦苇。“阿史那氏,”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和,“杨坚杀了你的父亲,可他也能帮我们杀了阿波和达头。等我们重新称霸草原,再挥师南下,为宇文家报仇,也不迟。”
突利适时地补充:“可贺敦聪慧过人,该明白眼下的轻重。阿钵与达头巴不得我们内讧,好坐收渔翁之利。若是我们与大隋结盟,至少能换来三年喘息,到时候……”
千金公主放下手,泪水在她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却让她的眼神变得异常清明。她看着帐外呼啸的狂风,仿佛看见达头的骑兵正踏过冰封的河流,朝着王庭逼近。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塞了团滚烫的棉絮,烧得她心口发疼:“要结盟,杨坚必定会提出条件。他素来忌惮突厥强盛,绝不会白白送我们粮草军械。”
沙钵略眼中闪过一丝急切,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要什么?质子?割地?只要能让我重整旗鼓,我都能答应!待我夺回草原霸权,今日的屈辱,十倍奉还!”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滑动,从漠北划到中原,“等我有了足够的力量,长安的宫殿,迟早会插上我们突厥的狼头旗!”
千金公主看着他眼中那团不灭的野心,突然明白了。这位可汗从未放弃过称霸的梦想,哪怕此刻身陷绝境,他的目光依旧盯着整个草原,甚至更远的中原。而她,作为他的可贺敦,要么陪着他一起崛起,要么等着被阿钵的骑兵踏碎骨血。
“可汗是否还要娶一位隋朝的公主--!?”千金公主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让沙钵略和突利都有些惊讶。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鬓发微乱的自己,镜中人的眼底还残留着泪痕,却多了几分决绝,“他杨坚一定会用联姻来彰显大隋的天威,就像当年北周用我来笼络突厥一样。”
沙钵略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那便让他送一位公主来。只要能换来粮草战马,多一个可贺敦又何妨?”
“不可!”千金公主猛地回头,杏眼圆睁,“可汗忘了吗?当年木杆可汗同时娶了北周和北齐的公主,结果两位公主争风吃醋,差点让两个王朝的使者在王庭拔刀相向!若是再来一位隋公主,她带着杨坚的旨意,处处与我作对,可汗还能专心对付阿波吗?”
突利的眼睛亮了起来:“可贺敦的意思是……”
千金公主的指尖抚过铜镜边缘的花纹,那是她嫁来时从北周带来的嫁妆,镜背上雕刻的缠枝莲早已被摩挲得光滑。她闭上眼,再睁开时,泪水已经干涸,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我去给杨坚那狗贼写一封信。”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认他做义父……,求他赐我一个隋朝公主的封号。这样,他不必再派公主,我依旧是突厥的可贺敦——而他,也能对外宣称,突厥可贺敦是大隋的义女,你们双方的面子里子都有了。”
“你要认杀父仇人为义父--!?”沙钵略震惊地看着她,连声音都变了调。
千金公主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案上的狼毫笔,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圆点。她的手腕微微颤抖,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父亲的脸又在眼前晃动,他曾抱着她坐在膝头,教她写“宇文”二字,说这是天下最尊贵的姓氏。可如今,她却要亲手写下“认杨坚为父”的字样,将宇文家的血海深仇,暂且压进心底最深的角落。
“可贺敦……”突利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抬手制止。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笔尖终于落在纸上。墨字在宣纸上流淌,一笔一划都像是用刀刻在她的心上。“我没得选。”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要么认贼作父,保住突厥,保住宇文家最后一点血脉;要么抱着父仇不放,等着阿波杀进王庭,让所有人都为我的执念陪葬。”
沙钵略看着她挺直的脊背,突然明白了这个女子的刚烈。她不是在妥协,而是在用一种最屈辱的方式,守护着她认为值得守护的东西。他走上前,按住她握笔的手:“我与你一同署名。将来若有一日,我必为你踏平长安,为岳父一家报仇。”
千金公主没有回头,只是泪水再次滑落,滴在“杨坚”二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墨迹。她知道,从写下这封信开始,她就不再是那个一心复仇的北周千金公主了。她是突厥的可贺敦,是大隋皇帝的义女,是在仇恨与生存之间,走钢丝的人。
三日后,突厥的使者团出发了。为首的使者捧着两只镶嵌着宝石的金盒,一只装着沙钵略与千金公主的亲笔信,另一只里是沙钵略最珍爱的白狼皮,那是他当年亲手猎杀的,曾被他视为草原霸主的象征。
临行前,沙钵略站在牙帐外,看着使者团消失在茫茫草原尽头。他抬手按住腰间的弯刀,刀鞘上的狼头装饰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告诉杨坚,只要他肯帮我,我沙钵略愿向大隋称臣。但他最好记住,草原的雄鹰,绝不会永远低头。”
突利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知道那平静的语气下,藏着怎样汹涌的野心。这场联姻,不过是这位可汗称霸路上的一步棋,一旦时机成熟,他定会让整个草原都再次听到他的咆哮。
而牙帐内,千金公主正对着铜镜梳妆。侍女为她戴上一支隋朝样式的金步摇,流苏垂在脸颊旁,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看着镜中那个眉眼间带着疏离的女子,突然抬手抚上心口。那里,一半装着对杨坚的刻骨仇恨,一半盛着对突厥的沉重责任,两种情绪日夜撕扯,几乎要将她撕裂。
“可贺敦,”侍女轻声问,“真的要这么做吗?”
千金公主没有回答,只是拿起那封即将送出的信。信纸边缘被她的指尖捻得起了毛边,上面“义父”二字刺得她眼睛生疼。她闭上眼,仿佛又听见了漠北的风声,那风声里,有父亲的叹息,有族人的哭喊,还有她自己,在命运的夹缝中,艰难迈出的每一步。
当使者团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时,沙钵略突然翻身上马,朝着草原深处疾驰而去。他要去看看那些正在休养的战马,要去清点那些新造的弓箭,要让所有部众都知道,他们的可汗还没有倒下。突利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帐内,开始起草与隋朝结盟的细则。
帐内的烛火依旧摇曳,映着金城公主那张写满矛盾的脸。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运,突厥的命运,甚至整个草原的命运,都系在了那封送往长安的信上。而她能做的,只有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守住自己的位置,守住那些她不得不守护的人。
风还在呼啸,像是在为这段注定充满挣扎的联盟,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