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市委党校裹在淡青色的晨雾里,结了冰的台阶像撒了层碎玻璃。
沈清欢的棉靴尖刚碰上去就滑了一下,她下意识去扶汉白玉栏杆,指节撞在冰凉的石面上,疼得倒抽冷气——可怀里那叠《改革边界与制度韧性》的发言稿比她的手更凉,纸张边缘被她捏出了细密的褶皱。
昨夜她帮林昭逐字校对到凌晨三点,稿子里那句“程序正义不该是懒政的遮羞布”让她对着台灯反复犹豫。
笔尖在“遮羞布”三个字上悬了又悬,最终还是没敢划掉——她太清楚这五个字会扎到谁的眼睛,可林昭说:“清欢,我们要撕开的不是某个人的脸,是块捂了十年的烂疮。”
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震动,她哈着白气掏出来,屏幕光刺得眼睛发酸。
是林昭的消息:“把备份U盘交给苏绾,若我七点未现身,由她代为递交。”
沈清欢的指尖在“苏绾”两个字上顿了顿。
那个总涂着酒红色口红的女人,昨天在律所地下室帮她破解过三次加密文档,临走时拍了拍她手背:“小清欢,你该学学林昭——他从不在该硬的时候软。”此刻她摸出手包里的U盘,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像是块烧红的炭。
她迅速把它塞进夹层最深处,抬头时雾气漫进眼眶,恍惚看见顶层报告厅的窗户漏出暖黄的光。
“沈秘书。”
身后突然响起低哑的男声,沈清欢惊得差点把发言稿掉在地上。
转身见是审批科的唐砚舟,平时总缩在打印机旁的瘦高个,此刻手里攥着个密封档案袋,指节泛白。
“这是……审批科全体同事联署的《退税流程异常记录》。”他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怀里的发言稿,“我们查了三个月,那些‘调节资金’的流向、卡着退税的签字人、还有去年冬天建材三厂那笔本该到账的两百万……”他突然别过脸去,雾气里传来闷闷的一声,“我们不想再当哑巴了。”
沈清欢接过档案袋,指尖触到封皮上密密麻麻的签名,最上面是唐砚舟的字迹,比平时工整十倍:“愿为真相佐证。”她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唐砚舟却已经转身往楼梯口走,棉服后襟沾着未化的雪,像朵开败的白梅。
“唐科长!”她喊了一声,对方脚步微顿,“林昭说过,会给说真话的人留路。”
唐砚舟没回头,只挥了挥手。
晨雾里他的背影越来越淡,倒像是那些被压在抽屉最底层的报表,终于见了天日。
上午九点整,市委党校报告厅的顶灯“唰”地亮起,刺得林昭眯了眯眼。
他踩着台阶走上讲台时,听见自己皮鞋跟叩在大理石上的声音,一下,两下,像敲在所有人的神经上。
台下二百多双眼睛盯着他,有审视,有看戏,有几双藏在后排阴影里的,像淬了毒的针。
大屏幕“滴”的一声切换画面,是“阳光退税行动”前后对比图:南湖园区的厂房从荒草萋萋到机器轰鸣,复工率31%的红条被拉长成89%的金柱;楚明远科技的车间里,穿工装的退伍军人举着“月产值破千万”的横幅,笑容比头顶的灯还亮。
“有人举报我煽动舆论、越界施政。”林昭开口时,声音比他想象中更稳,“今天,我不辩清白,只讲后果。”
系统在视网膜上投出淡蓝的界面,“政策推演”模块正在高速运转。
他余光瞥见魏承垏坐在后排最角落,藏青西装的领口湿了一圈——那是市税务局局长,协进会在云州的影子。
三天前对方还在茶叙时拍他肩膀:“小林,年轻人做事要讲分寸。”现在倒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输入‘十年民生损益模型’。”林昭在心底对阮棠说。
大屏幕突然剧烈闪烁,技术员在台下急得直搓手。
下一秒,一条猩红的曲线如毒蛇般窜出,从2014年开始逐年下坠,标注“若无南湖破局”:预计GDP累计损失987亿元,失业人口峰值超12万,高新技术企业外迁率63%。
“这不是预测。”林昭向前一步,指尖几乎要碰到屏幕上的血线,“这是你们选择沉默时,本该发生的现实。”
会场后排传来抽气声。
他看见青山区的王副区长捏着笔记本的指节发白,隔壁市来的观摩团团长正用手机偷拍屏幕——很好,他要的就是涟漪。
“我承认,贴退票单、借媒体施压、引导企业联署——这些不在《公务员守则》第三章里。”林昭摘下眼镜,放在讲台上,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但当程序沦为枷锁,破锁者,该被问责,还是被记住?”
他抬手,缓缓摘下胸前的党徽。
金属别针划过制服的声音清晰可闻。
党徽被他轻轻放在讲台上,红底金徽在聚光灯下泛着暖光,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如果坚持真相是越界,那我愿意承担这个罪名。”他的声音突然放轻,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但请你们回答:谁来为那些等不到退税而倒闭的企业负责?谁来为被卡住工资的工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