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汴京的天气彻底转暖,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甜香和泥土的湿润气息。退思园的草木愈发葱茏,几乎将那些精巧的亭台楼阁掩映在一片翠色之中。陈砚秋与“兰台旧友”诗社的往来愈发频繁,他刻意表现的谦逊好学以及对现状的些许“不甘”,似乎逐渐消弭了周怀安等人最初的审视与戒备。
这日黄昏,他又收到一份措辞更为亲昵的请柬,落款竟是冯珙。邀他今夜过府一叙,称“有几位同道好友小聚,品鉴新得古墨,望砚秋务必赏光”。请柬上还特意注明“月色甚佳,可赏夜园景致”。
陈砚秋心知,这绝非简单的品墨赏月。他立刻将消息传递给赵明烛。赵明烛判断,这很可能是对方进一步试探,甚至可能让其接触更核心圈子的信号。他叮嘱陈砚秋务必小心,皇城司的暗哨会尽可能在外围策应,但园内之事,主要靠他自己随机应变。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冯珙的府邸位于内城西南隅,虽不及退思园阔大,但布局更为精致奇巧,以水景闻名。陈砚秋递上请柬,被一名神色肃穆的老仆引着,穿过几重院落,径直来到府邸深处一片开阔的水域前。此水与城外金水河暗通,波光粼粼,岸边遍植垂柳修竹,一座名为“观澜轩”的水榭临水而筑,轩内灯火通明,隐约可见数人影。
走近水榭,陈砚秋便闻到一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浓郁的香气。并非单纯的兰麝,而是混合了檀香、某种不知名药草以及一种奇特墨锭气味的复杂气息,浓烈却不刺鼻,反而让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甚至生出几分恍惚之感。他暗自警惕,默念崔月隐教他的清心口诀,保持灵台清明。
轩内已有六七人。除了主人冯珙、周怀安和那位始终沉默的南山居士外,还有两位生面孔,一人身材高瘦,面色冷峻,介绍是“兵部职方司主事赵元庚”,另一人则富态圆润,笑容可掬,乃是“江南东路转运判官郑友仁”。陈砚秋心中凛然,这两人皆是实权职位,尤其是职方司主事,掌舆图、军制等机要,绝非寻常清流文士。柳姓士子并未在场,显然,此次聚会的层级更高。
冯珙热情地将陈砚秋引入座中,笑道:“砚秋来了,快请坐。今日请你来,是因你得周老赏识,又于金石之道颇有见地,想必对墨亦不陌生。赵主事和郑判官亦是方家,我等正好切磋。”
案几上陈列着数锭古墨,形制各异,纹饰古朴。众人品评一番,话题渐渐由墨及人,由古及今。冯珙抚着一锭纹饰模糊的唐墨,感叹道:“墨者,文房之魂,沉静内敛,然一经研磨,遇水则化,便能焕发乌金之光,留痕千古。我辈读书人,亦当如此,平素韬光养晦,关键时刻,方显济世之才。”
周怀安接口道:“然则,墨之优劣,非仅看其形制色泽,更重其胶法、烟料。如同人才,出身门第固然重要,然心性、识见,尤为关键。若不得其法,纵是上等烟料,亦难成良墨。”他说这话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陈砚秋。
陈砚秋心中明镜似的,这是在进一步考察他的“心性”和“识见”,看他是否“得其法”,能否为他们所用。他斟酌着词句,既不过分迎合,也不显疏离,谈及制墨工艺与选材用人之道的关联,倒也言之有物。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清辉洒满水面。这时,一直沉默的南山居士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时辰差不多了。”
冯珙、周怀安等人神色一肃。冯珙起身道:“诸位,月色正好,我等何不效仿古人,临流祭墨,以敬文心?”
众人纷纷起身。冯珙亲自从内室请出一方紫檀木匣,打开后,里面是数锭色如纯漆、隐隐有光华的墨锭,形制与案上那些古墨相似,但细看之下,墨身竟刻着与那令牌符号相似的细微纹路。同时,仆役们悄无声息地撤去茶点,换上一套形制古雅的青铜祭器,包括酒爵、香炉等,炉中焚起的,正是那混合了檀香、药草和墨香的奇异香料,气味比刚才更加浓郁。
陈砚秋心中剧震,“墨池祭”!这就是赵明烛提到的那个秘密仪式!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跟随众人走向水榭延伸出的一座露天平台。平台中央,设有一方石质墨盘,形如小池,内有清水。
仪式开始了。并无繁复的礼节,但气氛庄严肃穆。在南山居士低沉的、音调古怪的吟诵声中(那语言绝非中原任何方言,音节拗口,带着某种原始的韵律感),冯珙作为主祭,将一锭特制墨锭置于墨盘中,以少量清水缓缓研磨。乌黑的墨汁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周怀安则手持酒爵,斟满一种色泽暗红的液体,并非寻常酒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味。他率先饮下一口,然后将酒爵依次传递给在场众人。轮到陈砚秋时,他心中警铃大作,但众目睽睽之下,无法推拒,只得硬着头皮抿了一小口。液体入口微涩,带着一丝奇异的甘甜,入喉后却有一股暖意散开,并未感到明显不适,但精神似乎更加放松,对外界的感知也变得有些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