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的阴霾与生死簿带来的灵魂震荡,如同退潮般从奉清歌的感知中缓缓散去。当她重新踏上边疆部落坚实的土地,怀抱那本触手冰凉、内里却似蕴藏宇宙生灭的古老册子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动了半分。
部落的废墟之上,新的生机正在顽强萌发。焦黑的木梁被清理,倒塌的毡房骨架重新立起,裹着新鲜兽皮的棚顶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族人们忙碌着,男人们呼喝着扛起粗大的木料,女人们灵巧地修补着破损的皮具,孩子们在尚未平整的空地上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第一次压过了劫后余生的沉重喘息。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焦糊与血腥,而是新木的清香、泥土的湿润,以及远处飘来的、久违的奶茶与烤肉的香气。
墓地那片曾被不祥磷火笼罩的区域,此刻重归静谧。在青梧卫与部落战士的日夜守护下,奉清歌手持生死簿,谨慎地引导着其中浩瀚而温和的生死本源之力。没有惊天动地的仪式,只有她指尖流淌的微光与册页上无声流转的光暗粒子形成的共鸣。那些因邪术侵扰而不得安宁的亡魂,如同被温柔的手抚平了褶皱,躁动的灵魂之光渐渐平息、沉淀,最终融入这片他们曾经深爱的土地,再无半分戾气。绿色的磷火彻底熄灭,只余下风吹过草尖的沙沙声,仿佛先祖在低声祝福。
霍里布大步走来,魁梧的身躯依旧如山岳,但眉宇间的沉郁却化开了不少。他看了一眼奉清歌怀中以特殊兽皮层层包裹、隔绝气息的生死簿,目光复杂。“清歌姑娘,辛苦了。部落…总算能喘口气了。”他望向远处忙碌的景象,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奉清歌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包裹的兽皮。“危机暂解,然神器在手,如捧炽炭,片刻不得轻忽。”她将目光投向部落边缘临时搭建的一座不起眼石屋。那是她与卢家紧急派来的密信供奉卢文璟共同选定的地点。石屋由厚重青石垒砌,内壁刻满了卢家秘传的隔绝符文,更埋设了数道精巧的机关陷阱。生死簿,此刻便被安置在石屋最深处,由一方寒玉镇压,隔绝内外。
石屋内,烛火通明。卢文璟须发皆白,神情凝重得如同面对天地至理。他小心翼翼地不去直接触碰生死簿,而是借助特制的玉尺和银针,隔空感应着册页上流转的混沌气息,在摊开的羊皮卷上飞速记录着扭曲的符号和艰涩的推演。
“奉姑娘,”卢文璟的声音带着疲惫与前所未有的敬畏,“此物…已非人力所能揣度。其力源于生灭本源,动辄牵扯轮回。老夫反复推演,其操控亡灵、拘役魂灵之能确凿无疑,然…代价绝非常人可承!”
他指着羊皮卷上一处用朱砂重重圈出的复杂卦象:“每一次引动其力,无论大小,皆如剜心剔血,直接汲取施术者之命源!修为根基稍弱者,顷刻间便会化为枯骨!更可怕者,”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惊悸,“亡魂之怨、死境之秽、轮回之重压…皆会反噬施术者魂灵!意志稍有动摇,轻则神智错乱沦为行尸,重则魂体崩解,永世不得超生!此物…实乃双刃魔刃,非有大功德、大毅力、大机缘者,持之必遭天谴!”
奉清歌静静听着,指尖冰凉。卢文璟的结论印证了她触碰生死簿时那深入骨髓的悸动与警示。这不是力量,这是责任,是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卢老所言,清歌铭记于心。”她声音沉静,“此物,将永镇于此石室,非天地倾覆、万灵涂炭之绝境,断不可轻启。它带来的安宁,绝不能再以新的、更大的灾祸为代价。”
然而,生死簿的现世,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早已扩散至边疆之外。尽管奉清歌与霍里布严密封锁消息,但忘川河畔那惊天动地的能量波动,以及边疆亡灵骤然平息的异象,足以引起各方敏锐势力的高度关注。
部落外围的巡逻骤然加强。青梧卫的“磐石营”士兵身着轻甲,五人一队,如同最警惕的鹰隼,昼夜不息地巡弋在部落周边的草场、山丘与水源地。他们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陌生的面孔,审视着每一支试图靠近的商队。霍里布部落最精锐的“苍狼骑”则负责更远距离的游弋,监控着通往其他部落和邕州方向的要道。
“统领,东南三十里外烽燧,发现不明身份的窥探者,三人,身手矫健,匿踪手段高明,远远观望片刻即退走,未接近警戒线。”
“西面秃鹫崖下,昨日发现可疑的篝火痕迹及丢弃的干粮包装,非我族样式,也非邕州常见商货。”
“北面‘响石谷’岩羊部方向,有行商带来口信,隐晦打探部落近况,尤其关注是否有‘神异之事’或‘新得宝物’…”
一条条情报被迅速汇总到霍里布和奉清歌面前。好奇者有之,更多的则是觊觎与不怀好意的窥探。平静的边疆之下,暗流涌动,无形的压力如同渐渐收紧的绞索。
篝火旁,霍里布与奉清歌相对而坐,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两人凝重的脸。
“树欲静而风不止。”霍里布将一截枯枝狠狠折断,丢入火中,“生死簿的消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那些闻到腥味的豺狼,迟早会扑上来。”
奉清歌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作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物干系太大,一旦泄露,边疆永无宁日,甚至可能引发席卷天下的腥风血雨。如今之计,唯有‘守密’与‘固防’双管齐下。”
她目光坚定:“对外,一切如常。亡灵危机平息,归功于青梧卫与部落勇士的奋战,以及萨满们沟通先祖的庇佑。生死簿?从未存在过,只是敌人溃散前的谣言。对内,除你我、卢供奉及少数绝对心腹,任何人不得靠近石屋半步。知情者,立血誓!”
“好!”霍里布重重点头,“我即刻传令,部落内再提‘生死簿’三字者,以叛族论处!青梧卫那边…”
“岑统领深明大义,我已传讯说明利害,青梧卫上下,只知守护边疆,不知其他。”奉清歌道。
就在两人定策之时,部落深处传来了低沉而悠远的鼓点与吟唱声。那是老萨满乌恩其带领着部落的萨满们,在一处新立的祭坛前举行仪式。
祭坛中央,并未供奉生死簿本体,而是供奉着一卷由乌恩其亲手誊抄、浸染了兽血与草药的古老皮卷。皮卷上的文字扭曲怪异,是萨满代代相传的秘文,其中一些关键节点,却隐隐与卢文璟描述的部分生死簿力量运转的“道韵”暗合。这是乌恩其在奉清歌默许下,尝试进行的融合——将萨满沟通自然灵、安抚亡魂的传统信仰,与那不可言说的神器所代表的生死规则进行某种精神层面的链接。
篝火跳跃,烟雾缭绕。萨满们赤脚踏着古老的步伐,摇动着缀满骨饰的法杖,吟唱着苍凉而抚慰的调子。他们并非在祈求生死簿的力量,而是在祈求先祖之灵与天地自然的指引,希望借助那神器无意中散逸出的、代表着“秩序”与“安息”的一丝余韵,来抚平族人内心的创伤,加固部落精神的纽带。缕缕肉眼难辨的、带着温和生机的微光,随着吟唱与鼓点,悄然融入部落的空气与土地。
夕阳西沉,将辽阔的草原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奉清歌与霍里布并肩立于部落后方的高坡之上,俯瞰着这片劫后重生的土地。
毡房升起袅袅炊烟,归栏的牛羊发出满足的哞叫,孩童的嬉闹声随风传来。远处,青梧卫的岗哨如同钉子般矗立在制高点,了望塔上旗帜招展。更远的地方,新播下的草籽在湿润的泥土中悄然萌发,嫩绿的芽尖倔强地刺破焦土。
“看,清歌姑娘,”霍里布指着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带着疲惫却真实的笑意,“像不像给咱们点着的一盏大灯笼?照亮前路的。”
奉清歌极目远眺,晚风拂动她的衣袂。手中的灵犀玉佩传来温润平和的触感,石屋深处那本沉寂的册子也仿佛与之呼应,散发出微不可查的、趋于稳定的脉动。
“是啊,曙光已现。”她轻声应道,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但这光,需要我们亲手去护住,让它照得更远,更久。”
脚下的土地坚实而温暖,远方却依旧是无尽的、暮色渐合的苍茫大地。和平的序章已然翻开,而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光明、抵御那潜藏于暗处的贪婪与邪恶的长路,才刚刚在脚下延伸。她与霍里布的身影矗立在高坡上,如同两尊沉默的界碑,身后是渐次亮起的、象征着安宁与希望的部落灯火,前方,是等待着他们去跋涉、去守护的漫漫长夜与无尽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