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生处是金山
晨雾像块半湿的棉絮,懒洋洋地搭在肇兴侗寨的鼓楼尖上。王月珍攥着竹编小药篓的带子,脚边的青石板还洇着露水,倒映出她身后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那是来自上海的游客们,正踮脚打量着路边丛丛簇簇的植物。
“这株带锯齿边的,叫铁苋菜,”走在最前头的杨德明停下脚步,他藏青色对襟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指却稳得很,轻轻捏起一片嫩叶,“看着不起眼,舂烂了敷在蚊虫叮咬的包上,比药膏还管用。”
王月珍赶紧掏出手机,镜头对准叶片上滚动的露珠。她是体验园的讲解员,也是杨德明的徒弟,背包侧袋里别着本翻得起了卷的《苗药图谱》,扉页上是老医师用毛笔写的“草木有灵”。身后的游客们七嘴八舌地问开了,穿碎花裙的姑娘举着手机录像,戴眼镜的大叔在笔记本上画草图,穿运动鞋的小伙子直接蹲下来,鼻尖快凑到草叶上。
“杨医师,这草在我们小区绿化带里好像也有!”有人喊道。
杨德明咧开嘴笑,露出牙床轻微的凹陷——那是年轻时在雨林采药摔下山崖,磕掉半颗牙留下的。“遍地都是药,就看认不认得出。以前苗家人进山,随手拔的草,可能就是救命的方。”他说着往山坡上走,拐杖在泥地上点出一个个浅坑,“跟上喽,前面那片竹林里,有好东西。”
上山的路是村民们用青石铺的,每隔几步就有块木牌,上面用苗汉双语写着植物名。王月珍记得去年铺路时,村支书老吴带着人扛石头,手掌磨出的水泡破了又结,嘴里却不停念叨:“这路得修得稳当,让城里客敢走、愿走。”当时她还不懂,这些石头缝里钻出的野草,怎么就比山下的稻田金贵。
竹林里弥漫着清苦的香气。杨德明在一丛贴着地面生长的植物前蹲下,叶子像颗颗心形,背面泛着紫晕。“这是紫花地丁,治疔疮的能手。”他用指甲掐下一小段根茎,白色的汁液立刻渗出来,“你们看这汁,黏糊糊的,就像把毒素都锁在里头。”
穿碎花裙的姑娘吓得往后缩了缩,杨德明的孙女杨晓燕却凑了过来,她刚满十六,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辫梢系着红绒线。“我爷爷用这个配着蒲公英,治好过邻村大叔的毒疮。”她声音脆生生的,手里拿着个玻璃小瓶,正小心翼翼地收集地丁的种子,“这些种子带回苗圃,明年就能长出新苗。”
游客们的兴趣更浓了,有人跟着晓燕学辨认种子,有人缠着杨德明问偏方。王月珍看着这场景,想起去年体验园刚开张时,整个寨子才来了三五个游客,老人们蹲在火塘边叹气,说这些草能当饭吃?
“往下走了!”杨德明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下山的路顺了许多,转过一道弯,突然闻到股浓郁的辛香。只见崖壁下的空地上,晒着一排排竹匾,里面铺着褐红色的草根,旁边搭着简易的竹架,挂着串串金黄的果实。
“这是黄精,”杨德明指着草根,“九蒸九晒后煮粥,补元气的。那是金樱子,泡酒喝能治腰疼。”他忽然指向竹架旁的一丛灌木,叶子边缘泛着银光,“这个更金贵——七叶一枝花,治蛇咬伤的神药。”
戴眼镜的大叔推了推眼镜:“是不是《本草纲目》里写的那种?”
“老祖宗的书里有,我们苗家人的偏方里也有。”杨德明摸了摸灌木的叶子,“以前进山采药,都要先给山神磕头。现在搞旅游,也得记着不能采太狠,采三留七,明年才有得采。”他这话像是说给游客听,又像是说给身后跟着的几个村民——他们是来学习认药的,准备下个月也加入向导队伍。
回到体验园时,日头已经爬到头顶。药浴坊的蒸汽顺着木窗缝往外冒,混着草药的清香,在寨子里飘出老远。这是栋吊脚楼改造的建筑,楼下架空的地方养着几只土鸡,楼上分隔成六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有个松木浴桶,桶沿搭着干净的棉布巾。
“百草汤要泡够半个时辰才管用。”负责药浴坊的吴嫂正往桶里添热水,她手里的木瓢舀起汤液,琥珀色的汤汁里浮着几片艾叶和紫苏,“这里面有当归、川芎、杜仲……都是山上采的,再配上我们自己酿的米酒,祛湿活血,比城里的桑拿舒坦多了。”
穿运动鞋的小伙子第一个钻进隔间,没多久就听见他在里面喊:“哇,这汤看着像中药,泡着居然暖暖的,一点不刺激!”
王月珍守在外面的条凳旁,给游客们递茶水。条凳是用老茶树根做的,表面被磨得油亮。她看着隔间的门帘一次次掀开又落下,听着里面传来的说笑声,想起去年冬天,吴嫂还在发愁儿子的学费——他在州里读高中,每个月的生活费够买半头猪。现在药浴坊每月能分两千多,吴嫂逢人就说,这是沾了百草汤的光。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药浴坊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游客们泡完澡,披着棉袍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喝着杨晓燕端来的金银花茶。穿碎花裙的姑娘摸着自己的脸颊:“感觉皮肤都变滑了,回去我也要买点艾草泡泡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