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醉川的靴底碾过碎瓷片,咔嚓一声脆响惊得玄风长老的白须颤了颤。
营地中央的篝火余烬还泛着暗红,像谁踩灭的血珠。
钱大帅的亲兵队长正蹲在坍塌的帐篷前,用刺刀挑开沾着粥渍的布角——那是今早他亲手给哨兵盛的热粥,还特意多放了半勺红糖。
\"把钱大帅请过来。\"陆醉川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铁,沈墨寒刚要开口,他已转身走向临时搭起的木桌。
城隍印在掌心发烫,这次不是灼烧,是某种钝重的压迫感,像有人隔着血肉攥他的骨头。
钱大帅进来时,皮靴上还沾着新泥。
他军装第二颗铜扣没系,露出里面褪色的青布中衣,从前总梳得油亮的背头乱成鸡窝。\"小陆兄弟......\"他声音发颤,扫过满地狼藉时喉结滚动两下,\"我留了三天粮,真留了。\"
\"三天粮够守三天吗?\"沈墨寒的桃木剑斜倚在桌角,剑鞘上的云纹被她指甲抠出几道白痕,\"北边商道是阴兵入川的必经之路,你撤了十里防线,知道要补多少人吗?\"
钱大帅突然拔高声音:\"补人?拿命补吗!上个月王大麻子的团守西山口,阴兵冲过来时,那些鬼东西根本不怕枪子儿!”
“我兄弟的血能把山涧染红,可大祭司的旗子一摇,死的人又站起来砍自己人......\"他猛地攥住陆醉川的手腕,掌心全是冷汗,\"我闺女才七岁,昨儿夜里我梦见她在保定府哭,说床底下有青面鬼。我要是死了,谁给她买糖人?\"
陆醉川任他攥着,目光扫过钱大帅眼底的血丝——那不是熬出来的,是急火攻心的赤红。
他想起上个月钱丫头托人送来的桂花糖,油纸包得方方正正,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兔子。\"你当阴兵冲进保定府时,青面鬼会绕过你闺女的床?\"他掰开钱大帅的手,指节抵着摊开的防线图,\"大祭司要的是血祭,要的是活人魂魄当养料。你护着一个闺女,可他要的是十万个。\"
帐篷外忽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是哪个兄弟在搬塌了的粮箱。
钱大帅的喉结动了动,盯着图上用炭笔标红的商道,慢慢蹲下来。
他军装膝盖处沾着草屑,声音哑得像砂纸:\"那......那我现在回去守?\"
\"晚了。\"玄风长老不知何时站在帐篷口,手里捏着截染了墨的线头,\"方才我查了哨岗,发现这截丝线——是大祭司座下血衣卫的标记。你的人里,有他的眼线。\"
沈墨寒的桃木剑\"铮\"地出鞘三寸,寒光映得钱大帅脸色发白。
陆醉川按住她的手腕,目光却锁在玄风长老指间的线头:\"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至少五天。\"玄风长老将线头扔进火盆,暗红的余烬腾起一缕青烟,\"所以黑血帮帮主说'计划已启动',不是虚张声势。他们知道我们的布防,知道你的突破时间......\"他顿了顿,白眉下的眼尾深深皱起,\"甚至可能知道钱大帅会撤兵。\"
帐篷里静得能听见风过旗竿的哨音。
陆醉川突然扯下腰间酒葫芦,仰头灌了半口。
辛辣的烧刀子顺着喉咙往下滚,烧得他眼眶发热——这是今早出门前李掌柜塞给他的,说\"醉了才看得清因果\"。
\"沈姑娘。\"他抹了把嘴,\"去审黑血帮帮主,重点问献祭地点。\"又转向玄风长老,\"麻烦您带两个可靠的兄弟,把钱大帅的人重新筛一遍。\"
最后看向钱大帅,对方正盯着自己军靴上的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你带剩下的人修补寨墙,缺口必须在午时前堵上。\"
钱大帅猛地抬头:\"我......我能行。\"
\"你行。\"陆醉川拍了拍他肩膀,转身时瞥见沈墨寒已经掀帘出去,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把出鞘的剑。
审讯棚搭在营地最西边,用两顶帐篷拼的。
陆醉川掀帘进去时,沈墨寒正用桃木剑挑开黑血帮帮主的下巴。
那汉子左边眼眶青肿,右边脸颊还沾着草屑,看见陆醉川进来,突然笑了:\"陆跑堂,你猜大祭司要拿多少人祭旗?\"
\"一百?”
“ 一千?\"沈墨寒的剑尖往下压了压,汉子的喉结蹭着剑身,\"还是十万?\"
\"十万?\"汉子笑得更欢,血沫子喷在沈墨寒月白衫子上,\"他要的是整条商道上的镇——青河镇、柳林集、石崖渡......每个镇的城隍庙都得拆了,把城隍爷的牌位当柴烧!\"
沈墨寒的手顿住。
陆醉川感觉城隍印在怀里发烫,这次是灼烧般的痛,像有根针在戳他心口——青河镇的老城隍爷,上个月还托梦给他说\"北风寒,多穿件夹袄\";柳林集的城隍庙,小九曾摸着门柱说\"这里有个小判官,爱偷供品\"。
\"地点。\"他声音发紧,\"具体地点。\"
汉子突然不笑了,眼神飘向棚外的天空。
陆醉川顺着看过去,西边的云不知何时聚成青灰色,像团泡在污水里的棉絮。\"申时三刻,石崖渡。\"汉子突然尖叫,\"他们要把石崖渡的活人全钉在城隍庙里,用他们的血浇灭最后一盏长明灯——\"
话音未落,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沈墨寒的桃木剑已刺穿他咽喉,鲜血顺着剑身滴在地上,蜿蜒成奇怪的纹路。\"他中了毒。\"她抽回剑,剑刃上的血瞬间变黑,\"死前必须说出来的话。\"
陆醉川蹲下身,用指尖沾了点黑血。
城隍印的灼烧感突然变成震颤,像有人在敲一面闷鼓。
他想起小九说过,阴毒入血时,因果线会泛黑。\"石崖渡。\"他站起身,\"申时三刻。\"
\"现在赶过去要两个时辰。\"沈墨寒擦着剑,\"加上布置......\"
\"够。\"陆醉川打断她,\"玄风长老,筛人结果如何?\"
玄风长老掀开帘子进来,手里攥着三张军牌:\"三个眼线,已经处理了。剩下的人......\"他看了眼钱大帅,对方正带着士兵往寨墙上搬土袋,喊号子的声音比刚才响了些,\"可以信。\"
\"那好。\"陆醉川解下酒葫芦喝了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我带玄风长老和警卫连去石崖渡。”
“沈姑娘,你留在营地,盯着钱大帅补防——\"
\"我跟你去。\"沈墨寒突然说。
她月白衫子上的血渍还没干,在风里轻轻晃,\"石崖渡的城隍庙我熟,前清时......\"
\"不行。\"陆醉川按住她肩膀,\"营地不能再空。\"他低头看了眼怀表,指针正往十点走,\"申时三刻是下午三点,我们还有五个时辰。\"
沈墨寒还要再说,外头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几个穿着粗布短打、扛着锄头的年轻人挤在棚外,为首的是个方脸汉子,脖颈上有道刀疤:\"陆先生!我们听说阴兵要来了,想跟着打鬼!\"
\"我们村就在商道边上!\"另一个年轻人举起手里的梭镖,\"要是让鬼占了镇,我娘的棺材......\"
陆醉川望着他们晒得黝黑的脸,突然想起自己当跑堂时,总爱听这些庄稼汉讲地里的事。
他摸出酒葫芦,仰头又灌了口,辛辣的烧刀子冲得他鼻尖发酸。\"好。\"他把葫芦递给方脸汉子,\"先喝口酒壮胆,等下跟着玄风长老学怎么砍鬼脖子——\"
\"当——\"
一声低沉的钟声突然炸开。
陆醉川的酒葫芦\"当啷\"落地,滚出好远。
那钟声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带着腐土的腥气,震得人耳膜发疼。
玄风长老的白须根根竖起:\"这是......大祭司的招魂钟。\"
沈墨寒猛地抬头,她的桃木剑自动出鞘半尺,剑鸣与钟声共鸣。
陆醉川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天空——西边那团青灰云不知何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道诡异的黑影,像只被拉长的手,正从云层里缓缓往下伸。
\"申时三刻。\"他攥紧城隍印,掌心被印纽硌出红痕,\"还有四个时辰。\"
黑影在天空中晃了晃,仿佛也在低头看他。
陆醉川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那感觉太像小九盲眼里的黑暗了——温柔,却藏着獠牙。
\"走。\"他踢起酒葫芦挂回腰间,\"赶在钟声第三次响起前,到石崖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