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祥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赵佶和李师师,都被周邦彦这个 “以身为饵” 的疯狂计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行!绝对不行!” 李师师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这太冒险了!你一旦成了‘罪臣’,江南那些官吏,哪个不是蔡京的门生故旧?他们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又岂会让你‘戴罪立功’?这根本就是一条死路!”
“是啊,邦彦。” 赵佶也回过神来,眉头紧锁,“此计,看似能迷惑敌人,实则也将你自己,逼入了绝境。朕,不能拿你的性命,去赌一个未知的可能。”
周邦彦看着两人眼中那真切的担忧,心中一暖,但他的意志,却未曾有半分动摇。
“陛下,公主殿下,” 他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而又坚定,“这并非赌博,而是…… 唯一的活路。”
“鲍六郎的护田队,核心成员,都是被‘括田令’逼到家破人亡的农民。他们心中,对朝廷,对官吏,有着天然的不信任和仇恨。我若以‘将军’或‘不良帅’的身份去,他们看到我,只会像看到过去的那些贪官一样,拔刀相向。”
“但,若我以一个被朝廷罢黜、被皇帝流放的‘罪臣’身份出现呢?他们会如何看我?”
周邦彦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他们会觉得,我,和他们,是同一类人。是被这个不公的世道,所抛弃的人。他们对我的敌意,会降到最低。我才有可能,在万军之中,走到鲍六郎的面前,对他说上一句话。”
“而只要能让我说上一句话,我便有把握,将他,从那个谎言的泥潭里,拉出来!”
他的话,掷地有声,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李师师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昏黄灯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她知道,她劝不住他。
这个男人,一旦做出了决定,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只能压下心中的万千担忧,转而问道:“那你南下,准备带谁去?”
“鬼十七,刀十三,还有那位在城西铁匠铺潜伏多年,新近归队的重甲老兵,石敢当。” 周邦彦回答道,“他们三人,皆是拱圣营百里挑一的精锐。有他们在,足以应付大部分的突发状况。”
“不够。” 李师师摇了摇头,“你这次去,面对的,不只是战阵厮杀,更是人心鬼蜮。你需要一个,能帮你处理那些‘上不得台面’之事的人。”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块黑色的 “护民腰牌”,递到周邦彦面前。
“带上他。”
周邦彦接过腰牌,看到腰牌背面,刻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 张横。
“漕帮?”
“对。” 李师师点了点头,“张帮主已经安排了最得力的弟子,在沿途的各个水路码头接应。他们会为你提供船只、情报,以及…… 必要时的,‘水下功夫’。你在江南,若遇到官府解决不了的麻烦,就去找他们。”
周邦彦看着手中的腰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知道,李师师,早已为他,想好了一切。
计议已定,再无更改。
周邦彦和李师师,退出了启祥殿。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两人走在寂静的宫道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和脚下积雪发出的声响。
走到宫门前,李师师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将那个还带着她滚烫体温的茶饼,亲手塞进了周邦彦最贴近心口的内层衣袋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用你的心跳,替我温着它。别让它凉了,也别让我…… 等凉了。”
周邦彦感受着胸口那块茶饼的温热,小心翼翼地,将其护好。
“你……”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句,“在京城,万事小心。蔡京虽倒,但其党羽遍布朝野,你如今是‘皇家茶引监造使’,是他们的眼中钉。”
“我省得。” 李师师点了点头,她抬起头,看着周邦彦,那双清澈的眼眸,在月光下,宛如一汪深潭,“我只问你一句。”
“你说。”
“你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 护民?”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周邦彦的心上。
他沉默了。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
“以前,是为了复仇。”
“现在,是为了让你,能有一个,可以安心品茶的天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决绝地,走入了那无边的夜色之中。
李师师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孤单而又坚决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雪里。
一行清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在掌心,瞬间融化成一滴冰冷的水。
她轻声呢喃:“江南的新茶,会一直为你温着。你,一定要回来。”
第二日,一道圣旨,再次震动了整个汴京朝堂。
不良帅周邦彦,因 “结党营私,意图不轨”,被削去一切职务,即日流放江南应天府,戴罪立功,听候调遣。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蔡京的余党,弹冠相庆,以为扳倒周邦彦这个心腹大患,便可高枕无忧。
而那些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正直官员,则扼腕叹息,痛斥君心难测,天道不公。
一时间,周邦彦这个名字,从一个冉冉升起的 “护国英雄”,瞬间变成了一个被唾弃的 “乱臣贼子”。
没有人知道,这背后,隐藏着何等惊天的棋局。
三日后。
汴京城外,一艘不起眼的漕船,悄然离岸,顺着汴河,向南驶去。
船舱内,周邦彦换上了一身粗布囚衣,脸上,还带着几分刻意伪装出的、落魄的憔悴。
鬼十七和刀十三,则扮作押解的官差,一左一右,守在他的身边。而那位新归队的重甲老兵石敢当,则扮作船夫,在船尾,摇着橹。
船行至午时,前方水面上,出现了一艘挂着 “张氏鱼行” 旗号的渔船。
渔船上,一个头戴斗笠的渔夫,看到周邦彦的船,高声唱起了一段渔歌。
“清江水呀,哗啦啦,江上鲤鱼,肥又大呀……”
那歌声,调子古怪,不成章法。
鬼十七听得眉头紧锁,低声骂道:“这唱的什么玩意儿,比哭还难听。”
周邦彦却嘴角微扬,他对着那渔夫,轻轻地,敲了三下船舷。
渔夫听到敲击声,歌声一停,随即调转船头,与漕船擦身而过。
在两船交汇的瞬间,那渔夫手腕一抖,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竹筒,被精准地,扔进了周邦彦的船舱。
鬼十七立刻上前,捡起竹筒,警惕地检查了一番,才递给周邦彦。
周邦彦打开竹筒,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是漕帮用生命换来的、最新的情报。
“鲍六郎已尽控应天府,自号‘靖难大将军’。其麾下,多出一支三千人的精锐部队,战法诡异,不似宋军,更像是…… 辽人。”
“另,那名自称‘钦差’的神秘人,近日在应天府的‘栖霞山’一带,频繁出没。据传,他在山上,豢养了一批毒物。”
纸条的末尾,还有一行用血写成的小字,触目惊心。
“另,鲍六郎之子已入我手,三日后栖霞山不见来人,送他父子团聚。—— 蝎。”
辽人战法?豢养毒物?人质?
周邦彦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瞬间,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假遗诏、辽人战法、栖霞山的毒物……
这一切,都指向了那个在金辽密约背后,留下了蝎子图腾的,神秘组织!
他们不仅在背后操控鲍六郎,甚至,已经派出了自己的核心力量,亲自下场了!
栖霞山……
周邦彦的目光,望向南方那片烟雨朦胧的天空,眼神,变得无比冰冷。
他知道,那里,就是 “蝎” 为他准备的,真正的战场。
他不是去安抚一个被蒙蔽的兄弟。
他是去闯一个,布满了毒蝎与豺狼的,龙潭虎穴。
船,继续南下。
前方的河水,渐渐变得浑浊。空气中,也开始弥漫起一股潮湿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南方水汽。
周邦彦知道,他已经,踏入了江南的地界。
也踏入了,那张为他,张开了二十年的,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