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踉跄跌入永寿宫,朱漆殿门灿然洞开。满殿金玉流光,耀如万点金针攒刺;胸中积郁块垒,更似江河倒灌决堤。悲愤交攻,痛彻心髓。
她猛地挥袖拂开欲搀的宫娥,纤躯摇摇,踉跄数步,直扑春婵,凄声哀唤:“春婵!速与我寻白绫来!今受此奇耻,复有何颜偷生?不如就此了断,倒也干净!一了百了!”
春婵闻言,慌忙疾趋上前,递目澜翠。二人左右抢上,死死攥住魏嬿婉纤臂,哀声迭劝:“主儿!主儿!万不可动此绝念!”“主儿金尊玉贵,务须珍重玉体!奴婢知主儿受了天倾之屈,然……然蝼蚁犹贪生,纵千难万险,岂可轻掷性命!”“王蟾!蠢材!还不拦住娘娘!”一时间,殿中人仰马翻,杯盘狼藉,哀告劝阻之声、器皿碎裂之响,沸反盈天。
正纷乱不可开交,暖阁帘栊“哗啦”骤响,永珹满面惊惶奔出。他本于内间歇息温书,闻外间喧天悲切,急趿鞋而出。乍见魏嬿婉云鬓散乱、泪痕狼藉、额角青红,失声惊叫:“额娘!这是怎么回事?!”他几步抢至身前,惶急看向春婵:“春婵!速速禀来!”
魏嬿婉见长子骤至,喉头万般辛酸屈辱翻涌,却羞愤难言。唯将一方泪透的素帕死死掩面,呜咽之声愈转凄绝。她猛地挣脱春婵澜翠,亦不顾永珹,踉跄疾奔,直没入暖阁深处锦幔之中。
永珹心急如焚,一把攫住春婵衣袖,厉声道:“快说!”
春婵亦是珠泪涟涟,以袖拭面:“阿哥息怒……实是……今日娘娘为金简大人事,斗胆于御前稍进一言,本念旧情……岂料……竟触天威!皇上抄起御案上那黄绫奏章,劈面便向娘娘掷来!娘娘闪避不及,鬓边赤金点翠鸾凤步摇生生击落,碎断于地!青丝散乱……额角更磕在金砖之上……这犹未了,皇上龙颜震怒,雷霆叱咤,斥娘娘干政妄言,几欲……几欲褫其封号位份啊!”
言至此,春婵泣不成声,稍顿续道:“娘娘强忍悲恸,提及八阿哥身量渐长,已能识‘福’字,希冀稍纾圣怀……皇上竟也冷面斥道:‘终日惟知婴孩琐屑,毫无见识,竟成愚妇!’ 阿哥啊……字字如刀,句句剜心……娘娘这口冤气,如何……如何咽得下去!”
永珹袖中拳骨青白暴起,格格作响。他紧咬银牙,齿间迸出低语,强抑微颤:“昔年额娘侍奉御前笔墨,何等尽瘁?娴贵妃一句冤谤,便引得皇阿玛雷霆回护……今不过为儿臣等计,略陈数语,竟招此折辱!簪环委地,体面何存!”
澜翠似恐其少年气盛再生事端,忙搀起犹自啜泣的春婵,亦红着眼上前深福,哀恳道:“阿哥息怒!奴婢斗胆……此一时,彼一时也!宫闱之事,牵丝攀藤,内里幽微,岂是微贱奴辈可窥万一?求阿哥垂悯,念蝼蚁草芥之命,实不堪再问!”
永珹睨视二人,又闻暖阁深处呜咽隐隐,心头悲愤如沸,复添凄凉。
“罢了!我省得!不必多言!此事,我自去问额娘!” 语未竟,人已如风,一把掀开杏黄流苏锦帘,疾步没入暖阁。
阁内锦帷低垂,光影昏沉。魏嬿婉颓然跪坐于螺钿填漆拔步床踏脚,螓首深埋,双肩耸动,纤躯裹于凌乱的宫装内,哀泣切切,气息微茫,恍若轻烟欲散。
永珹膝行而前,紧扶其臂,急唤道:“额娘!额娘!何苦若此!千错万错,皆儿臣之愆!儿臣无能,累额娘蒙此奇耻!”
魏嬿婉缓缓抬首,泪痕狼藉,摇首轻叹:“痴儿……怎会是你的错呢……”
“或是因……适才御前,闻议江南旧案,心有不忍,附和数语……方触怒天颜致此……”
“江南旧案?” 永珹遽然昂首,目露惊疑,“是何旧案?儿臣未闻!”
魏嬿婉以帕拭泪,声愈低微飘忽:“江南膏腴之地,连年水患,民力凋敝,赋税难征。时任知府,悯黎庶流离,斗胆上疏,乞缓征或减赋以苏民困……然奉旨钦差,为邀己功,强催峻逼,更构陷其贪墨税银,抗旨不遵!知府遂家破人亡,饮恨九泉,百姓亦雪上加霜。额娘闻之,便惟应一句‘彼知府,实堪悯’……”
永珹听罢,身形剧震,面涌激愤:“这算什么?!额娘所言,字字皆实,句句秉公!关乎生民疾苦,皇阿玛岂因堂堂正理迁怒?此岂非……” 他胸中郁结,“是非莫辨,委实荒谬”几欲脱口,终化作沉痛一吼:“额娘!休为宽宥儿臣,再揽此弥天冤抑于己身!必是……”
“住口!”魏嬿婉遽然截断他,“后宫不得干政,祖宗家法,铁律昭昭!是额娘失其本分,僭越了……”
永珹身躯剧颤难抑,“说到底,他就是厌弃我们兄弟!恨不能立时死了干净!才这般作践额娘!”
魏嬿婉猛扑上前,罗袖半褪,泪痕犹在的手死死捂住永珹唇舌,“孽障!此等诛心灭族之言,你我母子必死无葬身之所!”
“可儿臣实在不解!孩提时,皇阿玛分明是位慈父,温言笑语,犹在耳畔。究竟是何年何月、何事何由,竟至于此?莫非是五弟天资颖悟,处处争气,夺了圣心?还是……”永珹喉头一哽,声愈低沉,隐透怨怼,“……还是自七弟降生,中宫嫡脉明珠在握,皇阿玛眼中便再难容我等庶出微尘?”
魏嬿婉身子微颤,急侧过脸,素手绞着帕子,叹息幽幽咽咽,满含无奈回避。
永珹见此情状,疑窦悲愤更炽,上前一步急声道:“额娘!皇阿玛待我兄弟三人,竟凉薄至此!当真只为金家罪孽?纵金家罪该万死,无可宽宥,然儿臣等血脉,终究系爱新觉罗氏!天家骨肉,于情于理,何至厌弃若此,生路亦不肯赐?岂是圣君仁父之道!”
魏嬿婉被此言刺得心胆俱裂,清泪簌簌,慌忙掩面。稍定,方抬泪眼,凄楚低语如蚊蚋:“痴儿……金家之罪,原不该累及骨肉至此。只是……”
“只是皇上心底深处,对孝贤皇后当年中毒一事,始终存一疑影,如鲠在喉,挥之不去啊……偏生其时,你生母金氏,恰召太医院判齐汝问诊。落在皇上眼中,便疑心你生母……与那江与彬太医暗通款曲,勾连为奸,竟于皇后娘娘日常调养的黑芝麻内,掺入藜芦籽!”
永珹听罢,双目圆睁,失声道:“岂有此理!那江与彬,分明娴贵妃心腹!阖宫皆知!若皇阿玛心头横亘此等疑影,关乎孝贤皇后凤体、龙嗣存续之天大事体,为何不彻查严审江与彬,以正视听?反纵其逍遥远遁!岂非纵虎归山,自遗祸根?”
魏嬿婉垂首:“圣心渊深似海,岂可妄测?”
永珹怒极反笑:“此分明偏私袒护!徇私枉法!既儿臣生母金氏与娴贵妃皆涉嫌疑,此惊天疑案悬而未决、迷雾重重,皇阿玛为何独降雷霆之怒、灭顶之灾于金氏一门,令其万劫不复?而对娴贵妃,仍尊荣妃位,宠眷不衰?此何谓?不过以冠冕之壳,掩其偏袒私心!好一个‘公正严明’!”
“好了!住口!一个字都不许再说了!”魏嬿婉死死攥住永珹的腕子,如惊弓之鸟环顾四周,复死死盯住永珹,满目哀绝:“你八弟永璇……尚在稚龄,懵懂无知……权当为他能于深宫平安长大……有些话,有些事,纵烂在脏腑,腐入骨髓,亦绝不可吐露半分!你明白额娘苦心吗?明白此中厉害吗?”
永珹喉结滚动了几下,终是垂下头,将翻腾的不甘与怨毒狠狠咽下,齿缝间艰难迸出数字:“是……额娘……儿臣……省得了。”
“不,你不省得。”魏嬿婉略略直了直腰肢,纤纤玉指扳定永珹的肩胛。她一番言语,七分真里掺了三分假,将那要紧关节颠倒挪移,一步步诱着永珹入那彀中。唯独此刻这句,倒似从心窝子里剜将出来:“你生母当日将你托付于我,岂是为了瞧你越陷越深?她一片慈心,只盼着你,好生在世间存续这一息生机!”
永珹默然垂首,只盯着青缎常服袍摆下露出的靴尖,半晌无语。
“苟延残喘是生,顶天立地亦是生。尘世活法,千头万绪,何止万端?焉知其中煎迫苦楚,不较那闭目长眠更甚?”他喉头滚动,语锋微转,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涩滞,“……只是……额娘且放宽心肠。儿臣……纵是身堕无间,亦必拼死周全幼弟,断不容那滔天风浪……沾惹他分毫。”
是夜。春婵悄步掀帘而入,见魏嬿婉正对着一面缠枝牡丹纹的玻璃靶镜,闲闲拨弄那寸许长的珐琅点翠护甲。春婵趋近身畔,屏息低语:“回主儿,四阿哥那头……前脚只道是安歇了,阖了眼佯睡,后脚却悄没声儿地溜了出去。奴才们留了心眼,远远缀着,见阿哥寻了小顺子那猴儿,在背人处的假山石根底下,嘁嘁喳喳……细听之下,竟是在探问那藜芦籽的勾当。”
“泠——”护甲尖儿在镜面上轻轻一划,魏嬿婉弯起一丝笑意,映在镜中,比那跳跃的烛火还幽深几分。她也不回身,只对着镜中春婵朦胧的影子,曼声道:“好丫头,咱们也别闲着。这几日你们便再添些柴薪,把翊坤宫散出的闲言碎语,再‘帮衬’着烧旺些。”
“就说我魏氏,终究是南人血脉,根基浅薄,纵然蒙天恩浩荡,终究不堪母仪天下之重……只是这话,要说得极是‘体贴’,极是‘惋惜’,仿佛句句是为着皇家体统、祖宗规矩着想。更要紧的是,得寻那最是‘贴心’的路径,幽幽地,一丝丝儿,递到皇上的心坎儿缝里去……”
“务要赶在皇上心绪不宁、气性正炽的当口,让这念头扎了根,让他觉着唯有那边才是正统之选,才好决意立她为后……待到尘埃落定,皇上心平气和,闲来无事翻检旧账之时——这些个‘体贴’的言语,这些个‘惋惜’的论调,这些个挑拨离间的字字句句,再如同生了脚、认了路一般,悠悠地,又都飘回……原主儿的头上。让她好晓得晓得,什么叫,‘纸屏风遮破窗——面面风光,处处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