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复新疆的庆功宴设在兰州城的总督府,红绸从门檐垂到廊下,与左宗棠头上的红珊瑚顶戴相映成趣,晃得满堂文武眼晕。
胡雪岩站在他身后,宝蓝色的绸缎马褂上绣着暗纹牡丹,手里的白玉酒杯频频举起,
敬过文祥,又敬过随征的将领,笑声洪亮得压过了堂外的鼓乐。
军机大臣文祥捋着花白的胡须走上前,袍角扫过案上的酒壶:“季高,还记得两年前你出征时,我在养心殿外说过,要等你喝这杯庆功酒吗?”
左宗棠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往下滴:“文大人金言,今日咱们不醉不休!”二人相视大笑,笑声里藏着收复千里疆土的快意,
却没留意阶下官员们交换的眼神——谁都知道,这笑声传到北洋,怕是要变味。
~千里之外的威海卫,北洋水师旗舰“定远号”的舱房里,李鸿章正对着一份战报出神。
案上的青瓷茶盏突然被他狠狠掼在地上,碎片溅到盛宣怀脚边。“左季高的腰杆,是胡雪岩用银子撑起来的!”
他咬着牙,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
盛宣怀弯腰捡碎片时,指尖被划破也没察觉。
李鸿章这句怨怼,像根烧红的针,精准扎进他心里最隐秘的盘算。
他早就盯上胡雪岩的阜康钱庄和漕运船队了——那些银子流动的声音,夜里都能钻进他梦里。
“中堂息怒,”盛宣怀直起身,袖口掩住眼底的狠厉,“胡雪岩不过是借了西征的东风,真论实业根基,怎比得上咱们的轮船招商局?”
他这话没说假,自己经手的都是通天的大项目:电报局的电线织成网,把大江南北的消息攥在手里;
华盛纺织总厂的机器转起来,连洋布都得让三分;更别说轮船招商局的船队,把漕运的利权死死锁在东南。
可他偏就容不下胡雪岩。
同样是红顶商人,凭什么胡雪岩能靠着左宗棠的军功,把钱庄开遍十八省?
那年胡雪岩为西征筹洋款,单是利息就赚得盆满钵满,消息传到上海,盛宣怀盯着自家账上的数字,一夜没合眼。
如今李鸿章这句怨怼,倒像是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
“胡雪岩啊胡雪岩,”盛宣怀望着窗外翻涌的海浪,心里又恨又痒,“我倒要看看,你的钱庄能撑多久。”
接下来的三年,江南的蚕丝市价像疯了似的往上蹿。
桑叶刚冒芽时,一两银子能买十斤生丝,到了蚕蛾破茧的时节,价格已经翻了五倍。
胡雪岩在杭州的仓库里,堆得比山还高的生丝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他站在栈桥上,望着运河里装蚕茧的船,眼里闪着光:“洋商想压价?我偏要把生丝都囤起来,让他们跪着求我出货!”
他没察觉,上海外滩的洋行里,盛宣怀正和洋商们碰杯。
“价格再抬高点,”盛宣怀晃动着红酒杯,猩红的液体沾在杯壁上,
“胡雪岩不是想垄断吗?就让他囤,囤得越多越好。”
洋商们交换着眼神——他们巴不得看中国人内讧,当即拍板:所有生丝收购价再涨三成。
胡雪岩果然上了钩。
他让漕帮兄弟把船都调去收丝,从湖州到苏州,只要有生丝的地方,就有阜康钱庄的银子在流动。
仓库堆不下了,连芝园的花园都腾出来放蚕茧,丫鬟们踩着丝绸铺的路去浇花,裙摆扫过堆成小山的生丝,像掠过一片白色的海。
就在胡雪岩以为胜券在握时,盛宣怀给洋商递了个眼色。
重阳节刚过,上海的洋行突然同时开门抛售生丝,价格像断了线的风筝,三天之内跌回原形。
胡雪岩的仓库瞬间成了牢笼,上千万两银子的生丝砸在手里,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夜夜惊醒。
“猎物中招了,”盛宣怀站在电报局里,看着发往北京的电文,嘴角勾起冷笑,“该收网了。”
李鸿章在朝堂上递折子那天,胡雪岩正在杭州给母亲做寿。
御史上奏的折子还没念完,李鸿章突然出列:“胡雪岩囤货居奇,致使江南丝价暴涨,百姓怨声载道,实为祸国殃民!”
他声音洪亮,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臣请旨严查阜康钱庄,以防其挪用官款!”
这话像颗炸雷,在京城炸响。当天下午,盛宣怀就让人在上海、杭州的茶馆里散布消息:“阜康钱庄亏空啦!胡雪岩要跑路啦!”
挤兑的人潮第二天一早就涌来了。
上海阜康钱庄的大门刚打开,黑压压的人群就像潮水般涌进去,手里攥着银票的百姓喊着、挤着,把柜台都快掀翻了。
杭州的分号更惨,有人直接搬来梯子,想从窗户爬进库房。
胡雪岩让人从家里搬来银子,堆在门口想稳住人心,可搬走的银子像泼出去的水,转眼就被人潮吞没。
他骑着马去求浙江巡抚,衙役拦在门口,说巡抚正在“审案”;去拜杭州知府,门房递回帖子,说知府“染了风寒”。
后来他才知道,李鸿章早就放了话:“谁帮胡雪岩,就是跟北洋过不去。”
那些昔日称兄道弟的官员,此刻都成了缩头乌龟。
“……”
~更狠的还在后头。当年为左宗棠借的三百万两洋款,本是朝廷该还的本息,盛宣怀却找到海关总税务司赫德,
笑着递上一张银票:“这笔款子,先拖三个月。”
赫德眼珠一转就明白了——北洋的面子,可比胡雪岩的死活重要多了。
洋商拿着合同找上门那天,胡雪岩正在芝园里看玉兰花。那些洁白的花瓣刚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雪。
管家慌慌张张跑过来,声音都在抖:“老爷,洋商说再不还钱,就要查封咱们的当铺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话,里院突然传来哭喊声。
长子胡楚三受不了债主天天上门,在房里吞了鸦片,等发现时,身体都凉透了。
胡雪岩冲进去,抱着儿子僵硬的身体,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那声音听得老仆们都背过脸去抹泪。
祸不单行。
小妾们趁着乱劲,卷着首饰从后门跑了;账房先生揣着最后几两银子,连账本都没留下;连看门的狗都被债主牵走抵债。
芝园被官府查封那天,老仆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看着兵丁贴封条,哭着说:“老爷,园子里的玉兰花,今年怕是没人浇了。”
胡雪岩只能变卖家产。
先卖了苏州的当铺,再抵了上海的钱庄,最后连杭州的胡庆余堂都保不住了——
那可是他当年说过“戒欺”二字的药堂,如今招牌被债主卸下来烧了,药工们都红了眼。
胡雪岩躺在病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锦被像着一段木头。
窗外传来卖报人的吆喝:“左中堂奏请为胡雪岩平反,被李中堂驳回啦!”声音飘进来,像根冰锥扎进他心窝。
管家守在床边,抹着泪骂:“老爷,李中堂这是赶尽杀绝啊!盛宣怀做的局,老佛爷在宫里看着,巴不得李左斗起来,可为啥偏偏要毁了您啊?”
胡雪岩咳得喘不上气,突然一口血喷在锦被上,染红了上面绣的牡丹。
弥留之际,他抓着管家的手,眼里全是血丝,声音细得像游丝:“告诉左公……漕帮兄弟的工钱,我没结清啊……”
光绪十一年(1885年)深秋,胡雪岩在破屋里咽了气,享年62岁。
临终前,他拉着唯一守在身边的孙子,断断续续地说:“子孙不许从政,胡李不许通婚……远离‘白虎’(白银),耕读持家……”
消息传到福州,左宗棠正在给朝廷写奏折。笔尖在“海防塞防并重”几个字上顿住,墨汁晕开,像朵黑色的花。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兰州,胡雪岩隔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粮,布袋上“胡记”两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却依旧挺括。
如今粮没了,送粮的人也没了,朝堂上再争论起西北防务,他拍案时,竟觉得声音空落落的——
那根撑着他腰杆的银子做的骨头,终究是被人硬生生抽走了。
盛宣怀接管阜康钱庄那天,特意去了趟杭州。
芝园里的玉兰花已经枯了,他让人把胡家大门上那块“红顶商人”的匾额摘下来,扔进灶膛。
火光里,“胡雪岩”三个字蜷曲着,最后化为灰烬。
他拿着账册去见李鸿章,北洋水师的旗舰正泊在大沽口。
李鸿章翻着账册,突然抬头:“胡雪岩死前,没说什么?”
盛宣怀低头,声音很轻:“他说……左公的杨柳,该浇水了。”
李鸿章冷笑一声,把账册扔在桌上。海浪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的响声。
“西北的沙子,淹得死人,也埋得住杨柳。”
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再也没说一句话。
那年冬天,江南的雪下得特别大,只有管家一个人,在胡雪岩的坟头,放了一块先生爱吃的年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