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王座大厅的路途，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磁悬浮车内，奥古斯特和他那群技术官僚们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林风的侧脸。
那截断裂的传动轴，就像一个无声的烙印，烫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上。
当林风再次踏上那片冰冷的地板时，整个秩序议会的所有成员，已经全部等候在那里。
他们没有站着。
以奥古斯特为首，数十名帝国的核心管理者，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他们的额头紧贴着地面，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整个大厅里，只有林风走向王座的脚步声在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神经上。
林风没有坐下。
他只是站在王座前，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群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帝国的“大脑”。
“陛下，我们有罪。”
奥古斯特的声音率先响起，沙哑而沉重。
“第三兵工厂的数据瞒报事件，是秩序议会监管不力的直接后果。”
“我们辜负了您的信任，让这种卑劣的腐败在帝国的肌体中滋生。”
他身后的议会成员们也齐声附和。
“我们有罪。”
声音整齐划一，仿佛也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流程。
奥古斯特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悔恨与自责。
“我已经下令，将第三兵工厂的厂长、监察主管以及所有相关人员全部收押，等待您的最终审判。”
“同时，议会内部也将展开最严厉的自查，我们保证，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渎职的底层执行者。”
他的话语听起来充满了雷厉风行的果决。
他将问题定性为“监管不力”和“底层执行者的错误”。
他巧妙地避开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这不是管理的问题，而是理念的问题。
他在试图用几个替罪羊的鲜血，来清洗他那套数据至上理论所沾染的污点。
他在赌。
赌林风会像一个传统的君主那样，接受他的请罪，然后用严酷的惩罚来彰显自己的威严，最后让一切回到正轨。
回到他奥古斯特所期望的那个“正轨”上。
林风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这种平静，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奥古斯特感到心悸。
大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跪在地上的议会成员们，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声。
林风没有接受他们的请罪。
他也没有对那些所谓的“渎职者”下达任何审判。
他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大厅尽头那面巨大的落地窗。
冷月与赤瞳如同两道影子，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窗外，是钢铁之城的宏伟景象。
无数飞行器在既定的航道上穿梭，地面上的人流如同精确的像素点，在规划好的路线上移动。
整座城市，就像一台正在完美运行的超级计算机。
高效，精准，宏伟。
但也冰冷，压抑，死寂。
林风看着下方那片他亲手缔造的钢铁丛林，许久没有说话。
奥古斯特跪在地上，心中的不安正在无限扩大。
他完全无法预测林风接下来的举动。
这位帝国的君主，已经脱离了他能用数据构建的任何行为模型。
终于，林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错的不是他们。”
奥古斯特猛地一怔，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林风的背影，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显得无比孤高。
“也不是你们。”
林风的第二句话，让整个秩序议会都陷入了彻底的茫然。
不是底层执行者的错，也不是他们这些监管者的错。
那又是谁的错？
林风缓缓地回过身，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
那是一种深邃的、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神。
“是我。”
这一个字，如同一道撼天动地的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
奥古斯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
林风的暴怒，林风的惩罚，林风的失望。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这位如同神明般屹立在帝国顶点的君主，会说出“是我的错”。
“我创造了一台追求极致效率的完美机器。”
林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自省。
“我为它设定了最严谨的程序，安装了最坚固的零件，规划了最优化的路径。”
“但……我忘了给它加油。”
他看着奥古斯特，眼神平静得可怕。
“我忘了，驱动这台机器的，终究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当规则冰冷到足以扼杀一切人性时，人就会用一种同样冰冷的方式来应对它。”
“伪造数据，就是他们找到的、在这套规则里生存下去的‘最优解’。”
林风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
他没有纠结于那一根断裂的传动轴。
他看到的，是支撑着整个帝国运转的基石上，已经出现的那一道致命的裂痕。
而这道裂痕，源自于他自己。
源自于他过去那种过于追求绝对理性的、冰冷的统治理念。
奥古斯特彻底瘫软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面上。
他所有的辩解，所有的算计，在林风这种坦诚到可怕的自我剖析面前，都变得像个笑话。
当神承认自己有错时，任何试图为神辩护的信徒，都将显得无比愚蠢和可笑。
林风走回王座前。
这一次，他坐下了。
随着他的落座，一股无形的、却比刚才更加厚重威严的气场，瞬间笼罩了整个大厅。
如果说之前的林风，是一位依靠力量和征服来统治的暴君。
那么此刻的他，已经开始展现出一位文明缔造者应有的气魄与胸襟。
“奥古斯特。”
“臣在。”
“秩序议会的工作，照旧。”
奥古斯特的身躯再次一颤，不明白林风的意思。
“秩序是帝国存在的基石，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林风的声音不容置疑，“你们要做的，是继续维持这台机器的运转，并且，比以前做得更好。”
“遵命。”奥古斯特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更深的困惑。
“但是。”
林风的话锋一转。
“从今天起，帝国将成立一个全新的部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帝国发展评估部。”
林风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部门，将独立于秩序议会之外，不受任何机构管辖，直接对我本人负责。”
“它的职责，不是去检测那些冰冷的数据，不是去计算生产的效率。”
“而是去评估那些，所有无法被数据化的指标。”
“工厂里工人的精神面貌，城市里孩童的笑声，技术人员的创新热情，甚至是街边一家新开的面馆，为这个社区带来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幸福感。”
“这些东西，都将成为评估部的工作内容。”
“我要知道，我的帝国，在变得更加强大的同时，是否也变得更加宜居。”
“我要知道，我的人民，在为帝国奉献的同时，是否也能感受到，生而为人的尊严与快乐。”
林风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彻底失魂落魄的奥古斯特身上。
“我要为我这台冰冷的机器，注入活的灵魂。”
“而你，奥古斯特，还有你的秩序议会，要学会如何与这个灵魂共存。”
这番话，彻底宣告了旧时代的终结。
林风第一次，公开地承认了自己过去的理念存在缺陷。
他亲手打破了自己“绝对正确”的神话，从高高的神坛上，走了下来。
而这一步，也为帝国即将到来的、更深刻的变革，扫清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思想障碍。
那个障碍，就是过去的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