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给她哥买了个童养媳回来,对于这件事董娇杏当时是没啥想法的。
没觉得她娘看重她哥,就心里不平衡。
也没因着那丫头年纪小小就做了他们家的童养媳而生出啥同情心。
因为在董娇杏的认知里,男娃是家里的主劳力,就是要比女娃更重要。
哪怕她哥脑子有问题,那也是男娃。
因为丫头片子是赔钱货,他们村又不是没有小丫头被自家爹娘卖出去。
她能被养在家里,已经是遇见好爹娘了,要感谢老天爷让她碰上这么好的爹娘。
这是她娘经常跟她说的话。
董娇杏从小听到大,习惯了。
也就这么以为了。
所以看到那个白净乖巧的小丫头被她娘带回来给她哥做童养媳。
被她娘又打又骂,饭桌都没资格上,每到吃饭时只能蹲在墙角啃剩窝头。
要给她哥端屎倒尿。
要打猪草、放牛放鸭、要洗一大家子的衣裳、要把屋前屋后扫得干干净净。
要这样要那样。
日里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原本白嫩胖乎的小脸成了二指宽的干瘪头。
当董娇杏看到这些时,她无动于衷。
亦或者说,她其实挺高兴家里有这么个小丫头的,这样她就不用干活了。
她还能把自己的衣裳鞋子扔给那丫头洗,还能指挥那丫头给她当小奴婢。
自打那丫头来了,她就养得越来越白,村子里的其他姑娘可羡慕她了。
董娇杏就想这丫头能给他们家做一辈子奴婢,那样她就跟县太爷家的千金那样十指不沾阳春水了。
能过一把富家小姐的瘾了。
她娘要把宋槛儿撇下时,董娇杏觉得挺可惜的,以后没人可以使唤了。
可也仅此而已。
她没觉得那丫头可怜。
也没想过一个八岁生辰都还没过的小丫头,一个人能不能活下来。
该怎么从村子里逃出来。
今后又会遭遇什么。
这些董娇杏统统没想过。
性命攸关之际,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
哪有心思精力管别人。
她爷奶也觉得挺可惜的。
虽说宋槛儿来了他们家后瘦成了麻杆儿,可到底底子在那儿摆着。
那身皮子怎么也晒不黑,眼睛水水亮亮的,可比村里的丫头片子好看多了。
长大了还不知道多美呢。
他们的傻孙子能娶这么个姑娘做媳妇儿,他们走出去脸上也有光。
可没办法,逃命要紧。
她娘一直把“不安分”、“小骚货”、“狐媚子”啥的挂在嘴边。
她奶不免也就担心宋槛儿长大了守不住偷人,让他们给别人养野种。
因此爷奶也就没管宋槛儿了。
她哥倒是吵着要带那丫头走,但被她娘和她三言两语给哄住了。
他们逃出了鸭嘴屯,一路北上。
中途有人又送给了他们家一个童养媳,于是有没有宋槛儿好像都差不多。
只除了她哥嘴里时不时就冒出“槛儿”这个名字,让董娇杏会想起这么个人,日子与从前没啥两样。
再后来她嫁人了。
嫁给了自己看上的一个货郎。
董娇杏很幸运,嫁的这一家公婆和男人都对她很好,小姑子人也好。
小姑子是她公婆从城外捡回来的,人模样不错,就是手脚带点儿残疾。
董娇杏私下里问过男人,问他们家都有三个儿子了,做啥还捡回个丫头片子。
她男人说,挺可怜的。
反正就是多双筷子多个碗的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她男人纠正她的思想。
说他们娘从小便跟他们说,男人是阳女人是阴,阴阳合一才是完整的。
这世上男人女人少了哪一个都生不出娃来,男人也是女人生出来的。
而且她自己就是姑娘,怎么能看重男娃不看重女娃呢,那不倒反天理伦常?
又说她今后若苛待他们的女儿,他们娘第一个不饶她,他也不会帮她。
彼时董娇杏活了十七年,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她人当场就懵了。
想反驳男人的话。
想说丫头片子就是赔钱货。
可想到自己小时候被她娘打骂的日子,董娇杏最终竟什么也没说出来。
之后她真生了个女儿。
公婆给了她一个红包,明明家里也不是很富裕,红包里却搁了二两银子。
而她娘呢。
说她没用,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两个鸡蛋外加一通数落。
这就是她娘给她的,董娇杏到那时候似乎才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偶尔看着小姑子,会想起被他们抛下的宋槛儿。
明明她吃的比鸡多不了多少,明明她比自己小四岁,明明是个苦命人。
可惜一切都晚了。
董娇杏曾不止一次想,那丫头许是被土匪砍死了,也或是被土匪掳了去。
指不定日子过得有多苦。
直到今年三月,她娘叫她回去商量事。
董娇杏才知道宋槛儿没有死,且人就在京城,在大户人家过上了好日子。
她也说不上来啥感觉,反正没有羡慕嫉妒,就是莫名松了口气。
可她没想到她娘收了人家的银子,答应要搞那丫头和那丫头生的孩子。
董娇杏一言难尽,宋槛儿又没欠他们家,干啥要阴魂不散地对付人家?
董娇杏这些年也长了不少见识,知道大户人家的姨娘不是那么好当的。
宋槛儿能得宠,想来也是吃了不少苦。
真要让她娘搞了破坏,那丫头还有活路吗,那丫头的孩子还有活路吗?
董娇杏不想参与这件事。
她娘却说不行。
说家里已经收了大老爷的银子,答应人家了,她要敢跟家里唱反调。
他们一家子就只有一死。
董娇杏哪狠得下来心看家里人去死,只好答应她娘一起站出来作证。
可她又控制不住对宋槛儿的愧疚,尤其每次看到小姑子和女儿的时候。
她会想到宋槛儿,想到对方的儿子。
所以这几个月董娇杏一直处在焦躁不安之中,直到前天晚上她男人卖货回来跟她说了外面的传言。
董娇杏才知宋槛儿是太子的姨娘,他们家要对付的是太子和太子的儿子!
这事可太大了。
一个弄不好是要被诛九族的啊!
董娇杏太害怕了。
当即把事情跟她家男人说了,她男人听了吓得当场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比她家更了解京城这些达官贵人们的一些事。
他们虽没见过太子,却是早知道太子的贤名。
太子很小的时候就启发了皇帝实施新政,京中很多底层百姓的福利也是太子还没长成的时候就促成的。
京城的百姓不少拥护太子的,然而董家居然要帮着别人对付太子!
她男人吓到了也气到了。
事情太大,他也没敢瞒着。
跌跌撞撞跑去找了公婆。
董娇杏跟男人成亲这么几年,她公婆头一回对她发那么大的火。
跟着跟她说了很多关于太子的事,简直是把能讲的道理掰碎了喂给她。
也让董娇杏更深刻地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而就在这时有人找上了门。
董娇杏颤抖的声音落下,殿中诡异地静默了一瞬后陈月娥陡然暴起。
“臭婊子!臭婆娘!”
“谁叫你这么说的!谁告诉你这么说的!你这是连你爹娘的死活都不管了啊!
“你说!是谁!是谁叫你这么说的!”
“是谁——”
儿子不按她事先教的说也就罢,跟着秋穗娘那小娘皮说的也不一样,现在连女儿也从背后捅了她一刀!
陈月娥已经不是气了。
是要疯了!
她也确实是疯了,当着这么多达官贵人的面,刚刚还怕被扇耳光被杖毙。
这会儿竟是连这些都顾不得了,猛地暴起就狠狠朝董娇杏扑去。
被两个太监按到地上后她也没停止挣扎喷骂,一张老脸涨得青紫,额头跟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凸了起来。
董娇杏被她娘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给吓到了,同时也更悲凉更心寒。
臭婊子,臭婆娘。
谁家好人家的娘会这么骂女儿啊?然而这样的辱骂她从小听到大。
魏嫔真是忍不住在心里骂娘了。
这他娘的都什么跟什么!
为什么跟她交代的不一样?为什么事情发展跟赵盛递来的消息不一样!
傻子这一家子不该是一个说法,不该是齐齐坐实那小贱婢的污名吗?!
怎么会各说各的!
赵盛那死人干什么吃的!
魏嫔急得后背被冷汗浸湿,当即想扬声指出此女定是被人收买了。
却是刚张嘴。
便见董娇杏忽地抬头,泪流满面地嘶喊道:“究竟谁不顾谁的死活?是我吗?!”
“不是!”
“是你!是你被几两银子迷花了眼,是你答应人家要出来作证,作假证!
也是你见不得宋槛儿好,觉得她克了咱们家!欠了咱们家!觉得她现在的好日子是拿咱家的运道换的!”
“所以你拿了人家银子,哪怕知道槛儿是太子的姨娘你也要出来说假话!还教我们跟你说一样的!”
“可那是太子啊,槛儿的儿子就是太子的儿子,是皇帝老爷的孙子啊!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的?!”
“说我不管你们的死活,可你管我们的死活了吗?管我男人我女儿的死活了吗?!你谁的死活都没管!”
“你自己蠢别带上我们一家子!”
一番话,是董娇杏按男人和当天找上她的那人说的用来撇清关系的。
也是把多年的郁气给发泄了出来。
按规矩,这样当着皇帝的面大喊大叫是极为失仪的,少说也得挨通板子。
但念及董娇杏等人是来作证的,且元隆帝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殿中之人也就没有在意这么多了。
只唏嘘这种时候竟能看到这么一出戏,同时也从此女的话中得知了一件事。
原来那夫妻二人是收了人好处才有方才那一说,其女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没敢跟他们一起作伪证。
但也不排除此女在说谎的嫌疑。
便有一位老郡王出声道:“董大力,令爱……你家姑娘说的可是实话?圣上面前休得再胡言乱语!”
董大力本就是憨实胆小的性子,早在陈月娥被掌嘴时就吓得不轻了。
又听儿子、儿媳跟女儿都没按原先定好的说,更是骇得不知所以然。
这会儿听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他连看都没敢看是谁在说话就不住地磕着头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是老婆子收了人家的银子,让我……让小的们跟着她说啥就是啥!
小的不敢乱说,银子就藏在家里。
凭小的的本事挣不到那么多银子,那都是人家给的,小的不敢扯谎!”
陈月娥这下子是真疯了。
被人堵了嘴按着手脚也拼了命地想去抓董大力,脖子上的血管几欲裂开。
贤老郡王继续问董大力:“给你们银子那人是男是女?可有说什么来头?你可记得对方样貌?”
董大力:“是男的……男的,四十出头的样子,他没说、没说自己啥来头,只说自己是哪个贵人派来的……”
跟着他把那男人的样貌囫囵描述了一番。
等他说完,贤老郡王对元隆帝道:
“陛下,臣以为当即刻着人前往董家搜查,看是否有此人所说之银两,另需张贴告示捉拿其所述之人。”
其他人点头附和。
元隆帝看向六儿子:“太子以为如何?”
骆峋收回放在董大力身上的视线。
“回父皇,流言传出当日儿臣曾于宋氏处得知董家情况,命人探查了董家众人近期与人往来要况。
昨日有人来报发现一可疑人员与此人所述相差无几,请父皇允其进殿。”
董家人前脚把人供出来,后脚太子就找到了这么一个人,若说是巧合才怪了。
可董家人是魏嫔找来的,若说是太子自导自演的,那又决计不可能。
所以只能是魏嫔想借董家人污蔑宋良娣清誉,却被太子破了局而不自知。
亦或者是。
太子可能就等着魏嫔跳出来。
太子的话说完,在场之人除了不知事的皇孙们其他人无不是这么想。
魏嫔双目圆睁,胸口剧烈起伏,能感觉到投在她身上的视线俱是一言难尽。
她却是顾不得那么多。
脑中只一个念头,赵盛被抓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为了不让人逮着尾巴,几天前她就没再让赵盛往宫里递消息,她也没找他。
他竟是这就被抓了?!
很快,魏嫔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赵盛被带了上来。
他二十七当晚被太子的人抓了便在典玺局受过审了,前天太子向元隆帝禀明实情后他又被下了诏狱。
此时赵盛一身白色中衣看似干净整洁,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然其嘴角的淤青红肿与整个精神面貌,皆显示着他此前已然经受过什么。
等赵盛一跪下,全仕财就让董大力指认。
董大力如鸡啄米地点头,“是他!就是他!穗娘跟茂生领回来的就是这人!”
全仕财又问秋穗娘和董茂生。
前者的反应与董大力相似,后者则问大叔是不是又来给他们家送银子了。
也正应了早先大伙儿想的。
傻子的话在司法上不能当证词用,但从伦理世故上来说却是具备参考性的。
若不是那人往董家去了不止一次,董茂生一个痴儿哪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赵盛也没含糊。
董家人指认了他,他便把之前在元隆帝跟前说的话当众说了一遍。
总归就是宋良娣给傻子做过童养媳的事,是魏嫔让他传出去的。
从他调查槛儿做了哪些事,怎么找到的董家,找到后又与魏嫔有过怎样的联络,收到了怎样的命令。
等等细枝末节,赵盛说得清清楚楚,最后还供出了他把证据藏在了哪。
像他这种有家室的线人,自是要留后路。
因此之前魏嫔叫人给赵盛递的条子,他销毁了一部分,藏了一部分。
除此之外还有他是魏家线人的证据。
赵盛也一一招了。
而这些证据,太子也早在他第一次招供时便叫人拿到手了,此时只需摆出来。
于是,北镇抚司指挥使秦维翰与内府总管伍英被相继宣来对物证进行比对。
与此同时,不久前去找当年采选槛儿入宫之人的小太监也回来了。
槛儿的身世调查记录被当廷宣读,其内容与槛儿之前说的鸭嘴屯的人能作证的很多事情都对上了。
而等他们这边说完,那边物证也对比出来了。
结果表明赵盛藏的那些条子有的出自魏嫔之手,有的出自魏嫔身边的两个大宫女砚书、砚棋之手。
至此,宋良娣曾给傻子做过童养媳,并将其人从头到脚看过精光的流言乃魏嫔一手策划确证无疑。
宋良娣与董茂生有过礼法之外的亲密之举,也因秋穗娘、董娇杏之证词及内务府记录得以澄清。
“父皇。”
骆峋来到殿中,恭声道。
“以鸭嘴屯村民当年所述及宋氏所言,其非自愿被卖入董家为媳,且无书面契约,无口头契约担保人证。
故按本朝婚律,宋氏与董茂生之婚约不成立。”
“而据本朝刑律略人略卖人条,凡知系略卖之人而故买者,与犯人同罪至死减一等,当杖九十、徒二年半。
以董大力夫妇之子女所述,宋氏自入董家,陈氏便对其时常虐打、饥饿。
此乃触犯刑律,当以非即时致死之谋杀罪论,主犯陈氏按律当处斩刑,从犯董大力当追加杖刑八十。”
“儿臣恭请父皇还儿臣妾宋氏之清誉,还被略之良人宋氏公道。”
太子的声音不大,听在众人耳中却很是掷地有声。
本以为东宫弄清这件事的真相,平息流言便算作罢。
谁知太子竟这般正式恳请起元隆帝还他那个妾的公道来了,这还真是……
男人们看太子的眼神变得兴味,女眷们看槛儿的眼神则有点儿别的东西。
槛儿也没想到太子会在这样的场合向元隆帝请旨,不过她反应很快。
闻言只顿了一下便跟着上前,在太子的侧后方向元隆帝行了一记大礼。
“请陛下为妾身做主。”
陈月娥惊恐地瞪大眼,两只充血的眼珠子恨意滔天地盯着槛儿。
董大力浑身都在抖。
董娇杏也好不到哪去,董茂生则被秋穗娘摁着头憨憨傻傻地跪着一动不动。
魏嫔咬紧牙看着这一切。
元隆帝的视线在太子及跪着的一众人身上扫视,旋即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指尖在御案上轻敲两下。
“略买卖良家女,谋杀良人未遂,诽谤诬构太子侧妃,陈月娥,斩。”
“董大力同罪,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