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仁堂的木门被推开时,槐花香正顺着门缝往里钻。老岐正蹲在药柜前翻晒陈皮,听见“吱呀”声抬头,见进来的是个戴眼镜的男人,三十来岁,穿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脚趾头在布鞋里蹭来蹭去,眉头皱得像拧过的毛巾。
“岐大夫?”男人声音发涩,往诊室挪步时,左脚落地总带着点别扭,“我这脚……痒得钻心,您给瞧瞧?”
老岐放下手里的陈皮,指了指诊凳:“坐。哪只脚?”
男人把左脚布鞋扒下来,袜子一脱,老岐瞥见他脚趾缝里红扑扑的,起皮的地方沾着点湿乎乎的水迹,指甲缝里还有几道抓烂的血印。“就这儿,”男人挠了挠脚踝,不好意思地笑,“都快俩月了。刚开始以为是脚气,药店买了药膏抹,越抹越痒,这两天连脚心都跟着发沉,像踩了块湿抹布。”
老岐没伸手碰,先问:“除了脚痒,身上还有啥不舒服?”
“嗯……”男人想了想,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胃里总犯酸,早上起来嘴里发苦,吃点东西就嗳气,像有股子凉风吹上来。还有就是大便,稀稀拉拉的,从来没成型过,天凉点更厉害。”
“吃饭呢?”老岐拿起脉枕,“爱吃热的还是凉的?”
“热的!越热越好!”男人答得干脆,“冬天不用说,连三伏天也得喝滚烫的粥,面条端上来得冒着热气才敢动筷子。前阵子学校食堂卖凉面,我试着吃了半碗,当天晚上胃就疼得直冒汗,蹲在地上缓了半宿。”
老岐让他伸出左手搭脉,手指按在寸关尺上,指尖下的脉象软塌塌的,像没吹足气的气球。又撩起他的眼皮看了看舌苔——舌头上铺着层白腻的苔,边缘还印着一圈齿痕,像被牙咬过的豆腐。
“张老师是吧?”老岐收回手,往砚台里倒了点清水研墨,“听你说话带点文气,是附近中学的老师?”
“哎!您咋知道?”张老师愣了愣,“我在镇中学教语文,带初三,天天抱着作业本往死里改,有时候改到后半夜,就靠灌热粥顶着眼皮。”
老岐笑了笑,提笔往处方笺上写:“你这脚痒,不是皮上的毛病,是肚子里的‘火’不够了。”
“肚子里的火?”张老师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脚,“可我胃里总反酸,不像是缺火啊?”
“你那反酸,是凉出来的。”老岐放下笔,指了指诊室墙上挂的《脾胃论》拓片,“脾这东西,就像家里的灶台,得有火烤着才能干活。你天天熬夜,本就耗气血,又偏爱吃滚烫的东西——乍看是补热,其实是脾胃虚得厉害,拿热食当‘拐棍’呢。灶台的火弱了,锅里的粥煮不熟,可不就反酸嗳气?大便里的水蒸不干,可不就稀溏?”
张老师听得眼睛直眨:“那脚痒跟这有关系?脚离肚子远着呢。”
“脾主运化水湿,”老岐拿起片晒干的茯苓,“灶台火弱了,水湿烧不干,就像漏了的水桶,水总得找地方淌。湿邪爱往低处走,顺着腿往下沉,全堵在脚趾缝里,能不痒吗?你越挠,湿邪越往皮肉里钻,药膏只抹在皮上,哪能管用?”
这话刚说完,张老师突然“哎哟”一声,拍了下大腿:“可不是嘛!上次我妈给我煮了锅生姜红糖汤,喝了两天,脚痒居然轻了点!当时没当回事,现在想起来,可不就是暖了暖肚子?”
老岐点点头,重新拿起笔:“你这是‘脾气虚寒下陷’,得先把灶台的火捅旺了。我给你开个方子,四君子汤打底,加陈皮、半夏,帮着化化肚子里的湿;再放几片生姜、桂枝,就像给灶台添把柴,让脾暖起来。”
他一边写一边念:“党参三钱,白术五钱,茯苓四钱,炙甘草二钱,陈皮三钱,半夏三钱,生姜三片,桂枝二钱……”写完折好方子递过去,“回去拿砂锅煎,早晚各喝一碗,喝的时候趁热,别放凉。另外,这阵子别再吃滚烫的了——胃像块凉豆腐,你拿开水浇,看着暖乎,其实是把它烫得更没劲儿了。喝温粥,吃软面,让脾胃慢慢缓过来。”
张老师捏着方子,手指在“桂枝”那两个字上摸了摸:“岐大夫,这药……真能管脚痒?我总觉得隔着十万八千里。”
“你试试就知道了。”老岐往药柜走,“当年张仲景治‘水气病’,不也常从脾胃下手?湿邪是标,脾虚是本,本找着了,标自然就消了。”
张老师拿着方子去抓药,临走时又回头问:“那我还能熬夜改作业不?”
老岐正往药臼里捣杏仁,头也不抬:“你要是非熬,就把我这药当糖水喝——灶台的火刚捅旺,你半夜三更往灶膛里泼凉水,再好的柴也烧不起来。”
张老师没来的这半个月,岐仁堂的槐花都落了。这天傍晚,老岐正关窗,听见门外有人喊“岐大夫”,回头见是张老师,手里提着个布袋子,脸上的笑比上次松快多了。
“您给的药真神!”张老师一进门就把袋子往桌上放,“喝到第五天,脚就不怎么痒了,胃里也不反酸了,早上起来嘴里还清清爽爽的。这是我妈蒸的槐花糕,您尝尝。”
老岐捏了块槐花糕,甜丝丝的带着点清苦:“大便呢?成型了没?”
“成型了!”张老师点头跟捣蒜似的,“就是……这两天没注意,又犯了点老毛病。”
“咋了?”老岐放下糕点。
“上周学校模考,我带的班语文考得不好,”张老师挠了挠头,脸有点红,“我急得连着两晚没睡,盯着试卷改到天亮,晚上就啃了俩冷馒头垫肚子。前天早上起来,脚缝又开始痒,虽然没上次厉害,但胃里又开始发空,像揣了个冰疙瘩。”
老岐拉他坐下重新搭脉,这次的脉象比上次沉了些,舌苔倒是淡了点,只是舌尖依旧发白。“我早跟你说别熬夜,别吃冷的。”老岐叹口气,“脾上的火刚烧起来,你又给它浇凉水,还把柴禾抽了,它能不偷懒?”
张老师垂着眼皮没说话,手指抠着诊凳的木纹。老岐看他那样,放缓了语气:“你这毛病,不光是脾的事,根儿在‘肾’上。肾就像灶台底下的‘火种’,脾的火得靠它引着。你天天熬夜耗神,火种慢慢弱了,就算脾上添柴,烧一阵也得灭。这就像村里的水泵,井里没水,你再使劲摇把手,也抽不出水来。”
“那……还得加药?”张老师抬头。
“得加味‘附子’。”老岐往处方笺上添字,“附子这东西,性烈,能把肾里的火种给扒拉出来,让它顺着经络往上走,一直暖到脾上。这叫‘益火补土’,就像给井里添水,水泵才能转得起来。”
他把改好的方子递过去,上面多了“附子一钱”四个字。“这次别再任性了,”老岐指着方子,“晚上改作业别超过十一点,床头放个暖水袋,脚凉了就焐焐。早上别啃冷馒头,让你媳妇给你煮碗姜枣粥,喝着暖乎,也不耽误上班。”
张老师捏着方子,突然问:“岐大夫,我这毛病是不是得喝一辈子药?”
“药是引路人,路还得你自己走。”老岐往他手里塞了包炒薏米,“等脚彻底不痒了,胃里也舒服了,就把药停了。每天早上抓把薏米、红豆煮水喝,化化湿;晚上睡前搓搓后腰,就是肾的位置,搓到发热为止,比吃药管用。中医治病,不是光靠药把病压下去,是让你自己学会给身体‘添柴’——你把日子过暖了,病自然就不找你了。”
张老师拿着方子去抓药,这次没再问“管用不”,只是走到门口时回头说:“岐大夫,等放了暑假,我带媳妇孩子来给您送桃,自家树上结的。”
老岐挥挥手:“送啥桃,你把作业少改点,多陪陪孩子,比送啥都强。”
入伏那天,张老师真带着媳妇孩子来了。小男孩手里拎着个竹筐,里面装着粉扑扑的桃,见了老岐就喊“爷爷”,脆生生的。
“岐大夫,您瞧我这脚!”张老师把鞋脱了,脚趾缝干干净净的,连点红印都没留,“自打加了附子,喝了三剂就彻底不痒了。这阵子按您说的,晚上十点就睡,早上喝姜枣粥,周末带孩子去河边钓鱼,胃里从没犯过酸,大便也实打实的。”
他媳妇笑着接话:“以前他总说我煮的粥不烫,非得再搁微波炉转两分钟,现在温乎乎的就喝,说‘胃里不慌了’。”
老岐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拿起个桃擦了擦:“这就对了。《黄帝内经》说‘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看着简单,其实是最实在的养生道。你是老师,天天教孩子道理,自己也得把日子过明白——身体就像块田,你勤着施肥浇水,它就长庄稼;你不管不顾,它就长野草。”
张老师啃了口桃,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可不是嘛!以前总觉得脚痒是小事,熬熬就过去了,哪知道是身体在喊‘冷’呢。现在才明白,咱老祖宗说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真不是虚的。”
日头爬到头顶时,一家三口才走。老岐蹲在门口收拾药渣,见药渣里混着片附子壳,晒得干巴巴的。他想起刚才张老师说的“现在敢穿凉鞋了”,忍不住笑了——这世上的病,哪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身体把“不舒服”换了种样子告诉你,就像脚趾缝里的痒,其实是在喊“给我点暖乎气吧”。
岐仁堂的药香混着槐花香飘出去,远处传来卖西瓜的吆喝声。老岐把药渣倒在花坛里,明年开春,这儿说不定能长出几棵党参苗——药是治病的,可真正让人活舒坦的,从来都是把日子过暖的心思。就像灶台里的火,不用烧得太旺,温温的,刚好能煮熟一碗粥,刚好能暖透一整个家,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