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赖在老城区的上空不肯走,正午的日头把青石板路晒得发烫,岐仁堂的木门却虚掩着,门缝里飘出艾草混着甘草的药香。岐大夫正蹲在天井里翻晒陈皮,竹匾里的橙皮干得发亮,是去年冬月收的新会皮,晒足了百日,闻着就带着股温厚的甜。
“岐大夫!岐大夫在吗?” 门被推开时带起一阵热风,进来的人额角冒汗,手里攥着个帆布包,裤脚沾着点尘土——是区里评审办的张汝翰,熟客了,前两年总来调理失眠,这阵子倒有小半年没见。
岐大夫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陈皮末:“张老弟这是咋了?脸都瘦脱形了。”
张汝翰往竹椅上一坐,长吁口气,那口气像堵在喉咙里半天才出来,带着股沉郁:“可不是嘛!这俩月遭老罪了——胸口总像塞了团湿棉花,咽不下吐不出,按上去软乎乎的没硬块,可就是堵得慌。吃饭更别提了,一碗粥得嚼半天,吞下去就胀,有时候到半夜还反酸水。”
他边说边揉着心口,眼窝有点陷,眼白带着点淡淡的黄,手腕上的表带松了两扣,晃悠悠的。“前阵子在街口李大夫那儿看了,他说我准是吃滞了,给开了枳术丸,说‘丸者缓也’,让我坚持吃。我听话啊,天天早晚各一丸,吃了快俩月,没见好不说,反倒更糟了——人瘦了快十斤,身上总一阵一阵烘得慌,嘴巴干得像含着沙,晚上也睡不着,光想喝水。”
岐大夫搬过小凳坐他对面,指尖搭上他的手腕。老榆木桌案上的脉枕磨得发亮,是十几年的旧物。“手放平,别使劲。” 他指尖轻按,拇指搭寸脉,食指按关,无名指抵着尺脉,眼睛微闭,院里的蝉鸣似乎都轻了些。
片刻,岐大夫松开手,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捏了捏他的虎口:“舌头伸出来我瞧瞧。”
张汝翰依言伸舌,舌面淡白,苔薄得几乎看不见,舌边一圈浅浅的齿痕。“这脉啊,浮大,按下去却空落落的,像水面上漂着片叶子,看着宽,底下没根。” 岐大夫拿起桌边的竹笔,在处方笺背面画了个简单的脉形,“你这不是吃滞了,是脾胃的气亏了。”
“气亏?” 张汝翰皱着眉,“可李大夫说我吃不下是堵了,消食药咋不管用呢?”
“你先说说,这俩月除了吃饭堵,是不是还总觉得累?爬三楼都喘,说话也没力气?” 岐大夫给搪瓷缸里续了点温水推过去,“是不是天稍微凉点,手脚就比别人冰?”
张汝翰眼睛亮了:“可不是!上周开评审会,在会议室坐了俩小时,脚底板凉得像踩在瓷砖上,别人穿单鞋,我得套双棉袜。还有次加班写报告,写俩字就想搁笔,胳膊都抬不动。”
“这就对了。” 岐大夫往药柜那边走,木抽屉上的铜拉手擦得锃亮,贴着“黄芪”“白术”的旧标签。“《脾胃论》里说,‘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你这脾胃啊,就像个老灶台,柴火不够,锅里的东西就煮不熟。你平时是不是总忙得忘了吃饭?要么就囫囵吞枣扒两口?”
张汝翰点头叹道:“可不嘛!这阵子评文明小区,天天跑社区,有时候忙到下午两三点才啃个面包,晚上还得陪商户座谈,应酬时难免多喝两杯,生冷的凉菜也没少碰。”
“这就把灶台的火给浇灭了。” 岐大夫拉开“黄芪”的抽屉,用铜药勺舀了两勺,倒进戥子里称,“你吃的枳术丸,是枳实和白术做的,枳实是往下推的,像拿棍子捅灶台里的灰,可你这灶台本来就没火,越捅越凉,东西更煮不熟了。所以你吃了消食药,不光堵得没轻,反倒气更亏——气不够,血就生得少,人自然瘦,身上烘得慌不是真热,是虚火飘上来了,就像灶台没火,火星子反倒乱蹦。”
他一边说,一边陆续往药盘里添药:黄芪、党参、白术、炙甘草,动作慢悠悠的,每样都称得仔细。“李大夫没说错,枳术丸是治食滞的,可他只瞧见你‘堵’,没瞧见你‘虚’。治病得看根,你这根是脾胃气虚,得先添柴火,再慢慢烧,不能上来就捅。”
张汝翰听得直点头:“那岐大夫,我这得吃啥药?能好利索不?”
“别急。” 岐大夫又拉开“柴胡”的抽屉,“给你用补中益气汤,黄芪补肺气,肺气足了能帮着脾胃往上提;党参、白术补脾气,就像给灶台添柴;再加点升麻、柴胡,把飘上来的虚火往下拽拽。” 他顿了顿,又从旁边的小罐里抓了几片生姜,切得薄薄的,“再放两块生姜、几小段桂枝——《伤寒论》里说,生姜能‘温胃散饮’,桂枝能‘通阳化气’,这俩就像引火的引子,能把柴火烧得旺点,让脾胃醒过来。”
他把药包好,用麻绳捆成小捆,递过去:“回去拿砂锅煎,先泡半小时,水没过药两指,大火烧开了换小火,煎出一碗药汁,早上空腹喝,晚上睡前再煎一次。喝药时别吃生冷的,也别喝浓茶。”
张汝翰捏着药包,闻着里面淡淡的药香,心里踏实了些:“行!我这就回去煎。对了,这药得吃多久?”
“先吃五付看看。” 岐大夫送他到门口,“要是胸口不那么堵了,就再来一趟,咱再调调方子。”
五天后,张汝翰果然又来了,这次脸上有了点血色,进门就笑:“岐大夫,真神了!喝到第三付,胸口那股堵得慌的劲儿就松了,昨天中午居然能吃下一小碗面条了,晚上也没反酸。身上烘得慌也轻了,昨晚睡了快六个小时!”
岐大夫又给他把了脉,这次的脉比上次沉实了些,不再是浮浮的一片。“舌头再瞧瞧。” 舌边的齿痕浅了点,舌面也润了。“气是缓过来了,但你这灶台凉得久了,光添柴还不够,得把灶膛底子的火也烘烘。”
他引着张汝翰到里间,指着墙上挂的《脏腑图》:“你看,脾胃属土,命门属火,命门火就像灶膛底下的火种,火种旺了,土才能暖。你之前总吃凉的、熬夜,不光伤了脾胃,连命门的火也弱了,所以手脚凉,消化慢。”
“那得咋补火种?” 张汝翰凑过去看图纸,上面的经络画得密密麻麻。
“用八味丸。” 岐大夫从药柜最下层的抽屉里拿出个小瓷瓶,“就是桂附地黄丸,熟地、山萸肉补肝肾,附子、肉桂温命门火,就像给灶膛底下添点炭,慢慢烧,把底子烘暖。” 他倒出几粒黑亮的药丸,“这丸药平和,你每天早晚各吃一丸,用温水送服,连着吃阵子。”
张汝翰接过瓷瓶,沉甸甸的:“行!我听您的。对了,我这好了之后,用不用再吃点啥补补?”
“不用刻意补。” 岐大夫摆摆手,“平时吃饭规律点,多吃点山药、小米这类‘健脾’的,少喝冷饮,少熬夜,比啥补药都强。”
这次张汝翰来得勤,差不多半个月就来一趟,岐大夫根据他的情况,偶尔在丸药里加两颗砂仁,或是减点附子的量。不到一个月,他就能正常吃饭了,中午能跟同事一起在食堂打饭,晚上还能陪家人吃顿热乎菜。三个月后再来看,人胖了七八斤,手腕上的表带又得往里扣一扣,眼窝也饱满了,说话也有了力气。
“昨天爬我们家那栋楼,四楼,居然没喘!” 张汝翰坐在院里的竹椅上,晒着太阳,气色红润,“现在手脚也不凉了,上周降温,我穿单鞋也不觉得冻脚。”
岐大夫正给窗台上的薄荷浇水,听了笑:“这就对了。脾胃暖了,能吃饭了,气血就足了;命门火旺了,浑身都暖,自然就壮实了。”
“说起来,我之前还真怕好不了。” 张汝翰摸了摸下巴,“李大夫那儿的药吃了俩月没好,我都想去大医院做检查了。”
“要是那会儿没调方子,光接着吃消食药,说不定真会出别的事。” 岐大夫坐回来,给两人各倒了杯陈皮茶,“脾胃虚久了,气不能升,水就往下坠,可能会腹胀、腿肿;肾气虚了,水排不出去,小便也会不利索,到时候就得用济生肾气丸,加了车前子、牛膝,能‘温肾化气,利水消肿’,虽也能治,但终究不如现在这样从根上调理省事。”
正说着,街口修车铺的老王头提着个布兜进来,里头是刚摘的冬枣:“岐大夫,张评审,你们也在呢!张评审,你这身子利索了?前阵子见你脸煞白,我还跟我家老婆子念叨,说你准是累着了。”
“托岐大夫的福,好利索了!” 张汝翰拿起颗冬枣,脆生生的,“老王头,你上次说你家老婆子胃不好,总吃不下饭,要不带她来让岐大夫瞧瞧?”
“正想呢!” 老王头往屋里瞅了瞅,“她总说‘老毛病,不用看’,我回头拽她来。岐大夫,你这医术是真高,不像有的大夫,见了病就开消食药,不管人虚不虚。”
岐大夫笑着摆摆手,剥了颗冬枣:“也不是谁的错,治病就像摸象,有的摸着鼻子,有的摸着腿,得慢慢摸全了才行。张老弟这病,关键是得辨清‘虚’和‘实’——他看着是‘堵’,是实,其实是‘虚’导致的堵,就像灶台没火,锅里的粥熬不熟,看着是粥稠堵了锅,其实是火不够。这时候不能光刮锅,得先添火。”
日头往西斜了,老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卖豆腐脑的担子晃悠悠地从门口过,吆喝声老远就能听见。张汝翰揣着剩下的八味丸,手里拎着老王头给的冬枣,心里亮堂堂的。他想起岐大夫说的“脾胃是后天之本”,以前总觉得“忙起来啥都顾不上”,现在才明白,把脾胃伺候好了,才有劲儿干活,才有福气过日子。
岐仁堂的药香混着枣香飘在风里,岐大夫又蹲回天井翻陈皮,竹匾里的陈皮在夕阳下泛着暖黄的光。老城区的日子慢,像砂锅煎药,得慢慢熬,慢慢等,等药效透了,等气血足了,等灶膛里的火慢慢旺起来,日子自然就暖了。这道理,岐大夫懂,张汝翰现在也懂了——治病也好,过日子也罢,都得找对根,急不得,也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