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笼罩着冀京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僻静院落。这里表面上是某个商贾的库房,实则是许淮沅安置“关键人证”李承嗣的秘密地点之一。经历了赌坊的惊魂,李承嗣被灌了安神汤,此刻正躺在里屋的硬板床上鼾声如雷,门外守着两个神情紧绷的护卫。
谢晚宁如同融入夜色的壁虎,悄无声息地伏在对面屋脊的阴影里。她换回了利落的夜行衣,眼神比这寒夜更冷。赌坊的失手并未让她放弃任务,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命令是铁律,李承嗣今天必须死。
既然“意外”不成,那就强杀!
她已摸清此处守卫布置,避开明哨暗桩,解决那两个护卫,再给李承嗣一个“睡梦中突发恶疾”的结局,并非难事。
她身形微动,正准备如鬼魅般滑下屋檐——
“咳咳……”
一声压抑的轻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谢晚宁动作骤停,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另一处更高的屋脊上,一个清瘦的身影静静伫立。月色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轮廓,依旧是白日里那身墨蓝色的锦袍,外面松松披着一件挡风的斗篷,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正是许淮沅。
他显然来了有一会儿,甚至可能目睹了她探查的全过程。他并未刻意隐藏气息,那声咳嗽,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知道你来了。
谢晚宁眼中寒芒暴涨,杀意瞬间凝聚。她不再隐藏,足尖轻点,身影如离弦之箭,几个起落便稳稳落在许淮沅对面的屋脊上,与他隔着几片青瓦遥遥相对。夜风吹动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
“许大学士,”谢晚宁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深夜不在翰林院批阅文折,也不在府中养你那风吹就倒的身子,倒有雅兴来那等腌臜之地看人赌钱,又来这里赏月?怎么……是专程来护着你那宝贝人证的?”
许淮沅抬手掩唇,又低低咳了两声,才抬眼看她。月光落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映照出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无奈,更有一丝被逼到墙角的锐利。
“娘子,”他低低开口,声音带着病弱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收手吧……李承嗣,不能死,最起码现在不能死。”
“不能死?”谢晚宁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这种人活着,除了用来搅浑水还能做什么?再者,叶菀要他的命,你保不住!你凭什么保?就凭你藏在斗笠底下那身深藏不露的武功?”
她刻意加重了“深藏不露”四个字,目光如刀,狠狠剜向他,“许淮沅,好演技!瞒得天下人好苦!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骗过了所有人,连我都……”
她的话戛然而止,胸中翻涌着被欺骗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许淮沅静静地看着她,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质问,眼中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武功?”他轻轻重复,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不过是为了在这吃人的漩涡里,勉强苟延残喘的保命伎俩罢了。若非如此,我许淮沅,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谢晚宁,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丝被压抑的质问,“那么你呢,娘子?”
“你又对我敞开了几分心扉?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你的过往是什么?你为何会成为乌鹊?你腰间藏着的、刻着那徽记的任务铜管里,下一个目标又是谁?”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伪装,直刺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娘子,你连一个真实的名字都吝于给我,却要质问我为何隐瞒这身……连自己都厌恶的功夫?”
许淮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谢晚宁心上,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他向前一步,夜风吹得他身形微晃,但他站得笔直。
“我们都在黑暗中行走,戴着不同的面具。你指责我隐瞒武功,可你隐瞒的,何尝不是关乎性命,关乎立场的全部?”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你为叶菀杀人,不问缘由,不问对错。我护李承嗣,自有我的不得已与必须完成的局。你告诉我,我们之间,究竟是谁……更不坦诚?”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晚宁心头。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反驳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许淮沅说得对,他们之间,隔着身份的对立,立场的冲突,以及各自背负的无法言说的秘密。
信任?
坦诚?
在这刀锋上行走的两人之间,何其奢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对峙中——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落在谢晚宁身侧。十一一身黑衣,沉默如磐石,冰冷的眼神扫过对面的许淮沅,随即垂手侍立在谢晚宁身后一步之遥。
许淮沅的目光在十一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谢晚宁脸上,看到她并未阻止十一的跟随,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冀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
“看来,话已至此,多说无益。”许淮沅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雅,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李承嗣,我保定了。你若执意要杀,你我二人便真正的对立了。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望你动手之前,再想想,你手中之剑,究竟为谁而挥?叶菀……真的值得你如此效命吗?”
说完,他不再看谢晚宁,转身,步伐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李承嗣藏身的院落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屋檐的阴影里。那清瘦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谢晚宁站在原地,夜风吹得她浑身冰凉。许淮沅最后的话如同魔咒般在她脑中盘旋。为谁而挥?叶菀……值得吗?
然而,杀手的本能和责任瞬间压倒了所有纷乱的思绪。任务就是任务!
然而,她缓缓抬起的剑却被人轻轻一按。
“你……想好了吗?”
十一竟出乎意料的拦住了她。
谢晚宁转首,看向那自小便跟在自己身边少年沉默半晌才苦笑开口,“十一,这难道不正合你意吗?”
面对谢晚宁这难以回答的提问,十一神情难得有些犹豫,“或许有的事情……”
“别再婆婆妈妈的了。”谢晚宁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若是还想跟着我,那么现在就听我的。”
十一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松开了扯住她衣袖的手。
谢晚宁神色不变,眼中寒光一闪,对身旁的十一开口,“动手!制造混乱!”
十一没有犹豫,瞬间扑向院落!他并未直接攻击护卫,而是以鬼魅般的身法在院中急速穿梭,故意踢翻杂物,制造出巨大的声响!
“什么人?!”
“有刺客!保护人证!”
院内的护卫瞬间被惊动,厉喝声、刀剑出鞘声响成一片,纷纷朝着十一制造混乱的方向追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谢晚宁的身影如同真正的夜枭,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侧潜入李承嗣所在的房间!屋内,李承嗣被外面的喧嚣惊醒,刚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还没来得及喊叫,一道冰冷的寒光已精准地划过他的咽喉!
“呃……”李承嗣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茫然,便软软地倒回了床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粗陋的床褥。
谢晚宁看也不看结果,一击得手,毫不留恋,转身便从后窗翻出,与制造完混乱、摆脱护卫纠缠的十一汇合。两人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轻烟,迅速消失在重重屋宇之间。
院落里,护卫们扑了个空,只看到十一留下的几处迷惑性的痕迹。当他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冲回李承嗣的房间时,只看到一具尚带余温的尸体。
“人……人死了!”
“快!禀报大人!”
混乱的呼喊声在死寂的院落里响起。而此刻,许淮沅刚刚走到院门口。他看着院内惊慌失措的护卫和那间透出死亡气息的屋子,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他突然想起那烛火摇曳的厨房里,她系着那条绣着小花的围裙,手忙脚乱地与一只扑腾的活鸡“搏斗”,脸上沾着面粉,气鼓鼓地瞪着他。
那样鲜活生动,带着烟火气的温暖,曾是他病骨支离的生命里,最贪恋的一抹亮色。
还有她端着那碗温热的虾仁豆腐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说“怕你饿着”。那一刻,他几乎真的以为,那寒夜归家的一盏灯火,那带着暖意的汤羹,便是他余生可以握住的真实。
可此刻……那曾与他笑闹、让他心生暖意的娘子,此刻站在了与他截然相反的立场,执行着足以摧毁他布局的致命一击。
棋盘之上,再无夫妻,只剩对手。
娘子……你终究……还是选择了站在我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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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琼华殿。
叶菀听着培风低声的汇报,关于李承嗣之死的“意外”详情,以及谢晚宁最终干净利落的处理手段。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知道了。”叶菀淡淡开口,“李茂那边,可以收网了。丧子之痛下,他会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下首垂手而立的谢晚宁。
此刻的谢晚宁,已经换上了一身束腰窄袖的墨色劲装,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脸上未施脂粉,眉宇间带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和冷冽。经过李承嗣一事,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许夫人”的温软似乎也被彻底剥离,只剩下属于“乌鹊”的锋利与沉静。
叶菀的目光在谢晚宁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她缓缓起身,走到谢晚宁面前。
“乌鹊,”叶菀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托付的意味,“冀京的棋盘太小,格局也定了。真正的风浪,在北境。”
她拿起桌上一枚玄铁打造的、刻着飞鹰徽记的令牌和一份通关文牒,递到谢晚宁面前。
“收拾行装,明日启程。以‘谢云’的身份,去北境军镇。”
叶菀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里鱼龙混杂,有流寇,有边军,有异族的探子,也有……心怀鬼胎的自己人。本宫要你去历练,去扎根,去用你的眼睛看清楚那边的局势,用你的手段……建立属于你的耳目。”
“女扮男装,这是你的新身份。”叶菀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北境苦寒,危机四伏,但也是淬炼锋芒最好的熔炉。本宫要的,不是一把只会在京城阴影里杀人的匕首,而是一柄能在千军万马中开疆拓土、洞悉全局的利剑!”
她微微倾身,气息拂过谢晚宁的耳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残酷的期许,“活下来,然后……让本宫看到你的价值,超越‘乌鹊’的价值。”
谢晚宁双手接过令牌和文牒,入手冰凉沉重。她抬眸,迎上叶菀深邃的目光,眼中没有任何犹豫或畏惧,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坚定和属于强者的锋芒。
“属下,领命。”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冀京城外,十里长亭。
谢晚宁已是一身利落的男装打扮,墨色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玉冠束发,眉目英朗,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俨然一位气质冷峻的年轻侠士。十一如同沉默的影子,牵着两匹神骏的骏马等在一旁。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笼罩在晨雾中的冀京城,目光复杂。这座城里有太多的纠葛、秘密和未解的恩怨。许淮沅……这个名字在她心头划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被她强行压下。
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她不再犹豫,一抖缰绳。
“驾!”
骏马嘶鸣,四蹄翻腾,卷起一阵烟尘,朝着北方苍茫的地平线疾驰而去。十一紧随其后,两道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不久,长亭后方的山坡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静静停驻。车帘被一只苍白的手微微挑起一角,露出许淮沅沉静却难掩憔悴的面容,“派人保护着。”
“是。”
他望着她的背影许久,最终放下帘子,“走吧。”
风起尘扬,掠过苍茫四野。而有些故事,本应同泡影碎于青史长河之畔,却因一个女子力量和勇气,终将书写出一代骄傲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