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城的夜晚,是一座永不谢幕的赛博朋克交响曲。悬浮车流如同被无形指挥棒引导的光之河流,在高耸入云的摩天楼宇峡谷间无声而迅疾地穿梭,划出一道道绚烂的轨迹。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如同拥有生命般,变幻着迷离的色彩与动态影像,将整座城市映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带着几分虚幻的疏离感。
然而,此刻坐在返回顶层公寓的豪华悬浮车后座,纪怜淮却觉得窗外那片熟悉到骨子里的喧嚣与繁华,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微微扭曲的滤镜,变得有些遥远和不真实。兴奋的余波仍在体内震荡,但更深的、对未来的思量已经开始沉淀。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手中那份质感厚重、封面烫印着复杂暗纹的意向书草案。车内环境极佳,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噪音,只有悬浮引擎低沉而平稳的嗡鸣,如同某种催眠的白噪音。徐觅坐在她身侧,同样沉默着,身体微微陷在柔软的座椅里,目光有些失焦地凝望着窗外飞速流逝的、连成一片的光带,脸上交织着尚未完全平息的、火山喷发般的激动,与正逐渐沉淀下来的、如同深海般的凝重与责任感。
“感觉……像突然被抛进了超光速跃迁通道,出来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样。”良久,徐觅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激烈情绪宣泄后的疲惫沙哑,打破了车厢内近乎凝固的寂静,“西园寺雅人……就那样坐在我们对面,不是隔着屏幕,不是隔着传记文字,是活生生的……和我们讨论角色内核,邀请我们加入他酝酿多年的心血之作。”
她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纪怜淮,眼神里带着一种需要确认的恍惚:“怜淮,你掐我手臂一下,用力点,看看我是不是还在某个过于逼真的梦里没醒过来。”
纪怜淮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摇头,紧绷的心弦因这略带孩子气的请求而稍稍松弛了些许。她将那份象征机遇与挑战的意向书,更加小心地放进随身携带的、带有微弱能量屏蔽功能的防水文件袋里,拉好拉链,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安置一件易碎的千古珍宝。
“不是梦,徐导。”她的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带着重量,“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还有西园寺导演眼神里的期待和审视,可是实实在在的,做不了假。”
是啊,压力。当最初的、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狂喜和激动渐渐退去,现实冰冷而坚硬的分量,便清晰地显现出来,压在心头。西园寺导演的赏识是莫大的荣誉,是通往国际艺术殿堂的金色阶梯,但随之而来的,是远超常规电影制作的挑战:超长周期、环境极端恶劣甚至存在未知风险的外星实景拍摄地、来自不同星域文化背景的庞大团队需要艰难磨合,以及对演员身心承受极限的严酷考验。
这绝非一次轻松愉快的镀金之旅,更像是一场需要押上现有事业积累、去搏一个未知未来的硬仗,一场艺术上的豪赌。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她将可能长时间离开千禧城这个她事业的核心舞台,离开她凭借《星骸挽歌》和《尘光掠影》刚刚稳固并急速上升的行业地位,去投身于一个商业回报极不确定、纯粹追求艺术极致的探索项目。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徐觅看着她,眼神认真起来,褪去了刚才的恍惚,恢复了作为导演的理性与审慎,“西园寺导演说得非常中肯,这确实需要极其慎重的考虑。你现在的发展势头,用‘如日中天’来形容也不为过。《尘光掠影》的口碑效应正在持续发酵,找上门的本子,无论是制作规模、团队配置还是片酬报价,都比之前提升了几个量级。商业价值水涨船高。
如果接下《星骸之语》,按照那个时间表,未来至少一两年,你的工作重心将完全倾斜过去,现有的商业代言、广告拍摄、综艺邀请,甚至其他可能不错的电影剧本,都不得不大幅减少,或者直接推掉。这其中的机会成本,非常大。”
纪怜淮没有立刻回答。她将头轻轻靠在舒适的温度调节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似乎想将外界的纷扰隔绝开来。脑海中浮现的,不是红毯上刺目的闪光灯和粉丝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不是代言合同上令人咋舌的数字,也不是庆功宴上觥筹交错的虚浮热闹,而是西园寺导演用低沉嗓音描述的那个充满孤独与诗意的画面——在荒芜、寂静、即将被恒星引力吞噬的星系边缘,孤独的“星”面对那段来自消亡文明的、关于“家”的记忆烙印,内心坚固的理性壁垒被悄然侵蚀、产生共鸣、直至天翻地覆的瞬间。
那种触及灵魂深处的震撼、对存在本质的探索、以及角色内心世界的复杂性与成长弧光,对她而言,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引力。这吸引力,远超任何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标准。
“我记得……拍《尘光掠影》最后那场戏的时候,”纪怜淮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境,“在陈默那个小小的旧书铺终于要关门的前夜,我让剧组清了场,一个人坐在那堆满了泛黄书籍、弥漫着纸张和灰尘气味的小屋里。外面世界的喧嚣变得模糊,像是另一个维度的声音。那时候,我觉得我不是在演陈默,我好像……真的变成了她。那种和角色灵魂完全交融、感同身受的体验,那种创作带来的纯粹满足感,比任何奖项、任何赞誉、任何票房数字都更让我觉得……充实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