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们要走去哪里?”
风雨交加,山路狭窄坎坷,青坞浑身淋得湿透,被迫提裙快步奔行间,紧张忐忑地问。
前方五名护卫开路,后方另有八人,这些皆是梁王带出城的护卫仆从。
中间的梁王披着蓑衣斗笠,被一名健壮护卫背在身上,管事紧紧跟随,转头呵斥青坞:“赶路要紧,休要多问!快些走!”
原不该带上这累赘的弱质女子,只是且不说殿下不舍得把她抛下,真若单独将其留下反倒会有麻烦,而真说累赘不累赘的,有需要人背着走的殿下在,她倒也不是最耽搁赶路的那一个,带上也就带上了。
然而下一瞬,这弱质女子脚下一绊,倏忽摔扑进泥水里,她似察觉到事态紧急,含泪不安道:“祥枝无用……殿下莫要再管祥枝了!”
“带,带上!”梁王回头道。
管事一把将人拽起,抓着满身泥的女子飞快往前走。
上山后的车马皆被统一安置看管,且大雨天的山路泥泞打滑不宜行马,于是他们从一条隐蔽的小路下山,只求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传信接应的人手正在赶来,只是到底不能过于接近有禁军巡逻的灵星宫,所以这条路必须走过去,只要走过这段路,余下之事都好办了!
夜空乌云涌动如同暗夜下的汪洋,两侧草木被雨水洗得新亮,山间草木逢生,山间人在逃生,后者似与这方天地的意志在背道而驰。
于是变故发生,前方一条极曲折的岔路处,涌出披着蓑衣的人影,为首者两人,一文一武,武者身着禁军窄袍,文者先施礼,再问:“梁王殿下深夜冒雨急去,不知所为何事?”
去路被截住,问话者和善有礼,管事暗以手势示意护卫不要妄动,在雨中高声答道:“殿下目睹天机大祭,得天降甘霖,闭眼便梦见先皇垂问,殿下孝心所系,心神难宁,欲赶往长陵拜祭!”
汤嘉深深施礼:“梁王殿下如此孝心,叫人感佩。只是雨路险阻,还是天亮后动身更加妥当。若殿下坚持夜行,便还请容许我等一路护送。”
他说话间,侧方那条岔路上又出现更多禁军身影,这护送的排场无疑过于郑重。
而这时,管事已将汤嘉认出,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六皇子府中长史。
对方来意已昭然若揭,却不知是先一步拿住了怎样的凭据。
原本想,城中有贺平春在查,迟早会通过痕迹查到他们身上,但在那之前离开总归还是稳妥的,然而此刻阴兵拦路,显然那刘岐已经另外锁定了与他们梁王府有直接关连的其它痕迹……或在上山之前,此子就已经待梁王府有了明确疑心!
双方气势在雨幕中悄然剑拔弩张,此时此地相遇,已是一种无法洗脱的佐证,试探再无意义,管事后退一步,吹响袖中骨哨,尖锐哨声刺穿雨中山林。
拔刀间,管事高声下令:“保护殿下!梁国必会厚待尔等家眷!”
拦路阴兵占有人数优势,但他们随行的十余护卫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信号已经放出,只要能拖延到前方接应的人手抵达,总能替殿下杀出一条出山回梁的血路。
异心随刀剑一同出鞘,汤嘉再无犹疑,一边后退到禁军身后,一边颤声喊:“梁王包藏异心,速速将其拿下交由陛下处置!”
双方交手,风雨如号,刀剑照亮雨线,一盏盏风灯被打落,杀气漫进雾气里,血珠混入雨珠中。
一名拼死保护梁王的护卫被长刀捅穿胸膛,后方的青坞被溅了一身血,吓得叫也叫不出,惶然后退,跌倒在地,慌乱无措地爬到路旁一块大石头后。
惨叫声撕破她耳膜,大雨也盖不住血腥,闪电划过,青坞眼见一个又一个人倒下,那管事也持刀与人狰狞拼杀,原本被人背着的梁王此刻瘫坐泥水里,身前有两个人护着。
骨哨声再次响起,这次却是来自下山方向,想必是接应的人手快要到达。
听到这动静,梁王身前剩下的五六名护卫反击更加猛烈。
随禁军一同前来的邓护在昏暗闪烁的视线范围里,终于搜寻到了石后的女子身影,六殿下反复交待,如梁王逃遁之际身侧携带一女子,务必不能将其误伤,要把人安全带回。
邓护持刀上前,与一名身手过人的梁王府护卫近身厮杀,交手之下,邓护左臂被划破,手中长刀反捅入对方腹部,抽刀,一脚将那人踹开,视线稍开阔,却见那女子忽从石后爬出,弯身在泥水里追寻摸索。
青坞摸到了险些被雨水冲走的绳结,而这瞬间,她于慌乱中生出一念:爬都爬出来了,想都想过了……
她看向泥水里的梁王。
她习惯扮演被救的人质,而她相信,若她果真被带回梁国,少微妹妹一定会救她,可救人总是要受伤的,妹妹为了救姜家长姐,就不知受了多少伤……
“殿下,救我啊!”
又一道闪电划过,青坞突然颤声哭喊,爬向梁王。
自少年时便英勇征战的人此刻瘫坐滚落泥水里,正是焦急狼狈自恨时,此刻见心爱的弱质美人向自己寻求保护,简直是致命的鼓舞。
致命二字体现得比这场大雨更加淋漓尽致,梁王赶忙伸出双臂,祥枝爬来,扑向他怀,却是生生将他无力的身子撞倒。
朴素的清香在鼻间萦绕,格外锋利的铜簪却抵在了颈侧。
那铜簪被青坞反复磨过,她原本是打算留给自己用——若遇到非自尽不可的可怕坏事。
与少微重逢后,自尽的心思被彻底销毁,她开始悔恨从前不肯练武,于是偷偷在房中扎起迟来的马步,举些凭几小案……她笨拙没有天赋,虽练就不出出色身手,力气总有部分增长,此刻咬牙拼命,足以将瘫痪多年者压制。
“你这贱婢疯了!”管事惊叫出声。
青坞的惊叫比他更加尖利不安:“不要过来,远些,再远些!不然我会杀掉他的!”
被她压在身下制住的梁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美人为何行刺本王啊……”
他自认很能察觉危险,先前实在未从她身上发觉过半分杀意啊!
“因为我害怕,我怕得要命……我不想去梁国,我方才都说了不要再管我!”青坞咬着下唇,眼中落下恐惧的泪,砸在梁王脸上。
她不想去梁国,不想再在恐惧中一直等待被营救,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她都还没来得及和少微妹妹说说话、去看一看姜家长姐,怎能稀里糊涂一走了之再成累赘?
祭坛上发生的一切,已足够她分辨梁王善恶,因此她非但自己不想去梁国,也不想让梁王回去,他一旦回到那坚固贼巢,定还会再想办法来害妹妹的……这更是令她怕从心起。
泪水一颗颗落下,比雨水温热,被眼泪砸着的梁王更加无法理解——柔弱美人只因害怕,便做出这样叫别人害怕的事,因害怕得要命,便来要别人的命,这才是真让人害怕得要命啊!
毫无预兆,柔弱祥枝忽然变作危险凶枝,世上怎会有这样隐蔽的刺客?
但见她眸中俱是浓厚情感,或是为情行刺不想离开,想来是心软重情之人,梁王便也紧急淌下眼泪,颤声道:“本王是真心厚待喜爱你啊!”
青坞流泪摇头:“你哪里是真心喜爱我?你不过是真心喜爱自己往日威武罢了!”
这话骗不倒她,她虽未读过许多书,不明白全部道理,可她是被真心喜爱过的,少微妹妹给的真心喜爱呵护绝不是他这般模样!
口中谎言被戳破,颈间皮肉也被戳破,一切不过是这两句简短对话的功夫,但就是对面这短暂的迟滞,便足以让邓护等人将局面迅速把控。
接应的人手很快赶到,是和南山刺客一样的精锐死士,但再多的精锐,在看到主人已被捕获的情形,皆无法轻举妄动。
邓护半蹲跪在地,刀刃横在梁王身前,禁军拔刀端弩。
梁王颤颤闭眼,道:“我要见皇兄……”
下一瞬,他睁开泪眼,再次重复,大声说:“我要见皇兄!”
此声响彻四下,再无结巴呆笨之感,也无半分心虚畏惧,反而振振有词。
潜伏接近的死士在这声掷地有声的大喊中如风般退去,一场惨烈拼杀被一支锋利铜簪避免,而铜簪的主人颤颤不能行路,一路被扶回灵星宫。
邓护正思忖如何将这功臣奇人安置,却听她颤声流泪乞求:“好心人,求求你,带我去找姜妹妹罢……”
她像一只受惊后急需被人叫魂定神的仓皇青鸟,邓护出于谨慎,仍低声问:“此处可有你的奸细同伴?”
青坞摇头,甩得眼泪乱飞。
邓护便点头,将她递往昏迷的大巫神处。
虽说并未刻意将与梁王有关的消息宣扬,但此事还是陆续惊动各处,引发极大震动。
芮泽面色紧绷:“还真是本领过人,受着重伤,凭着一道皇令,连面都没露,便趁夜又办下这样一桩大事……”
刘承垂眼不语,似在走神。
有别于往常,芮泽也不再说话,陷入漫长而异样的沉默中,唯有窗外雨水不休。
不知多久,刘承起身往外走。
芮泽心烦意乱,万般思绪不知如何收拾,抬头皱眉问:“要去何处?”
“去看大巫神。”刘承头也不回。
换作往常,芮泽定要阻止斥责,但此刻却抿紧了唇不再言语。
天还没亮,鲁侯站在窗前估算罢时辰,放轻脚步走到榻边。
冯珠靠坐在床榻外侧,托着一只伤痕累累、经过了包扎的手。
床榻最里侧,缩着更衣后的青坞,她紧紧贴靠着少微,即便是昏迷的少微,才敢闭眼休息。
一张不大的榻满满当当,还有只沉沉睡去的嚣张小鸟。
临时挪来的另一张榻上,静静躺着肤发雪白的女子,两名巫女守在旁侧。
鲁侯低声道:“珠儿,时辰差不多了,你若想守在这里便守着,我和你母亲先一步回去。”
此刻动身,刚好可以在城门开启时入城,府中有一桩家事需要料理。
冯珠的神智虽已恢复,尚不算十分稳定,祭坛上的表现更多是紧急之下对女儿的相护之情,此刻安静之下,犹有两分木讷出神地点头。
一旁坐着的申屠夫人被扶着起身,却是道:“珠儿,你也要回去。”
冯珠转头看母亲。
“这是你的要紧事,你务必亲自来清算。”申屠夫人道:“咱们将家中事料理干净,才好接这样的好孩子回家。”
冯珠回过神,面容恢复坚毅,她倾身抚了抚女儿毛绒绒的头顶,轻声道:“晴娘且安睡,阿母先去办一件事……”
起身之际,冯珠交待婢女:“佩,你留下守着。”
佩看了一眼榻上少女,目光有神地点头:“女公子放心,佩定会守好小主人。”
冯珠一步三回头,扶着母亲出了内室,迎面却遇太子承再次前来探望询问。
刘承太子神情温善,听鲁侯说要回城处理家事,他只当是去见那位冒名顶替者,于是并不多问,让人护送下山之余,又保证:“孤一定会好生照看太祝,待天亮雨休,便带太祝回城。”
冯珠与他施礼道谢,他亦微微垂首,态度尤为尊重。
随着城门开启,无数消息伴着潮湿雨气涌入长安城中。
夜间,几乎每户人家都拿出了缸瓮盆罐接雨,眼见雨水满了又溢,百姓们的喜悦也随之一再溢出,此刻人们尚沉浸在这天降甘霖的大喜中,对城外传来的杂乱消息一知半解,只知大巫神请雨,妖道已被祭天,至于什么天机与天机之师,暂时却是云里雾里。
官宦权贵府中,所得消息更加及时清晰,鲁侯府,前堂中,冯序盘坐吃着热茶,听小厮有些不安地说:“如今都说大巫神才是真正的天机……”
冯序神情错愕。
真正的天机是何意?是拥有相同的八字,而那大巫神更具天机之相,还是说,那位大巫神才是珠儿的孩子?!
错愕只是表面,内心已在飞快盘算:若是后者,他只该尽快将人认下……
至于仙台宫那个,他当然是不知情的,既然仍未醒来,那便再不必醒来……
思忖间,冯序驱使小厮再去打听些详细消息回来,然而小厮未及退去,堂外有脚步声响起,风雨未停,雾蒙蒙一片,侍女随从撑伞,脚步杂沓,冯序下意识只认为是妻子儿女到来,他未抬眼,只将茶碗搁下。
“兄长,大巫神才是少微。”衣角扫过堂门,女声响起:“兄长当年亲自去接,怎就错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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