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天膳阁朱漆大门外的青石板已被磨得发亮。
五十来个挎着木食盒、系着靛蓝围裙的厨子挤在影壁前,脖颈伸得老长,盯着门楣上\"天膳阁\"三个鎏金大字——昨夜\"掌事要开火试\"的消息像滚油泼进面缸,顺着御河两岸的食肆、宫墙外的茶摊,炸得整个京城的厨行都坐不住了。
\"听说苏掌事的火灵能让姜块烤出蜜香?\"穿粗布短打的年轻厨子搓着冻红的手,\"我师父在御膳房当差三十年,都没见过这种火候。\"
\"嘘——\"旁边灰衫老者扯了扯他袖子,目光扫过墙角两个戴斗笠的身影,\"慎言。
上月东市的刘厨说漏了嘴,说天膳阁的火像灶神显灵,第二日就被官府请去'查账'了。\"
高台上的苏小棠垂眸将这一切收进眼底。
她站在三叠青石板垒成的讲台上,月白围裙系得极紧,腰间玉簪的火纹在晨雾里泛着暗芒——这是母亲临终前塞进她手心的,当时染血的帕子还裹着半块碎玉,说\"等火灵认主时,它自会显形\"。
\"今日只收十人。\"她开口时,晨雾被嗓音震得散了些,\"经火试者,可入天膳阁随我学三月。\"
台下霎时炸开嗡嗡声。
阿福举着铜铃在台侧连摇三下,小桃捧着木牌从后厨奔来——那是火灵认主的信物,此刻牌面浮着层薄霜,凑近了能看见细纹里流转的幽蓝。
\"点火。\"苏小棠指尖点向台下的八口砖灶。
八个弟子同时划亮火折子。
松枝入灶的噼啪声里,木牌突然发烫。
苏小棠袖中玉簪跟着震颤,她垂眸时,见那抹红纹正顺着锁骨往颈间攀爬——像母亲坟前那株被雷劈过的老梅,在雪地里裂开的红。
\"呼——\"
第一口灶的火焰突然拔高。
原本橙红的火苗里窜进幽蓝,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八团火焰次第化作金蓝交织的光团,映得弟子们的围裙都成了琉璃色。
\"是...是真火!\"
人群中传来一声低喘。
苏小棠眼尾微挑——声音来自第三排,穿玄色夹袄的中年男子。
他右手死死攥着腰间的铜勺,指节发白,左袖却在悄悄往怀里缩——那里鼓着块硬物,像封密信。
\"退下。\"她突然提高声音,目光直刺那男子,\"火试要的是沉得住气的厨子,不是被火候吓破胆的。\"
男子脚步顿住,喉结滚动两下,勉强挤出笑:\"小的...小的只是见这火稀奇。\"
话音未落,两道黑影从街角的茶棚闪出来。
陆明渊的暗卫,苏小棠认得他们腰间的云纹玉佩——是三日前陆明渊在偏厅递给她的青铜令牌上的纹路。
\"这位师傅,\"左边暗卫伸手拦住男子退路,\"三公子说,御膳房新调的张师傅,该去内院喝杯茶。\"
男子脸色骤白。
他猛地甩袖,一把短刃从袖中滑落,却被右边暗卫抬脚踩住。
人群顿时炸开惊呼,几个胆子小的厨子抱着食盒往巷口跑,阿福和小桃忙去拦,台上台下乱作一团。
苏小棠却像没看见这场骚动。
她弯腰从案上取过嫩豆腐,指尖抚过表面的细孔——这是特意让弟子今早去西市买的,豆香里还带着露水的凉。
\"火非炽烈即佳。\"她将豆腐轻轻放入金蓝火焰上的铁锅,油花溅起时,故意让手腕微颤,火灵的光顿时弱了一瞬,\"需知其性,方...\"
\"叮——\"
铁锅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
苏小棠抬眼,正撞进那男子阴鸷的目光——他已被暗卫制住,却还梗着脖子盯着她的手。
她心下暗笑:果然,刚才火灵的\"破绽\",够他确认\"火种继承者\"的身份了。
\"方可驭之。\"她补上后半句,手腕翻起,火灵重新腾起,豆腐在锅中滚了两滚,表面起了层金黄的脆皮,内里却还是嫩得能颤出浆。
台下不知谁先鼓起掌,接着是零星的,然后连成一片。
苏小棠望着那男子被暗卫拖走的背影,见他在跨门槛时突然回头,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像条被钓上岸的蛇,还在尾巴尖藏着毒。
日头爬到正中央时,小桃端着放凉的焰心豆腐来后堂。
\"掌事,\"她擦着额头的汗,\"灶房的炭快用完了,我让阿福去库里搬——\"
话音未落,后厨方向传来\"轰\"的一声。
苏小棠猛地站起来,玉簪在颈间划出红痕——那是灶膛爆炸的声音,混着焦糊的木料味,正顺着风往这边钻。
她掀开门帘时,正看见方才那男子的玄色夹袄角,消失在冒黑烟的灶房后墙。
浓烟裹着焦木味灌进鼻腔时,苏小棠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提裙往灶房狂奔,发间玉簪烫得惊人,火纹像活过来的红蛇,沿着颈侧窜到耳后——那是赤焰椒的位置,藏在食材库最里层的檀木匣里。
\"小桃!\"她扯住端着水盆撞出来的丫鬟,\"赤焰椒的钥匙!\"
小桃被烟熏得眼泪直流,反手从怀里摸出铜钥匙,钥匙环上还挂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是今早苏小棠塞给她的,\"在...在食材库第三层暗格里!\"
灶房的木门已经烧得噼啪作响,苏小棠踹开半焦的门板,热浪裹着火星扑面而来。
她眯眼望去,后墙的青砖被撬出个窟窿,玄色夹袄的男子正跪在檀木匣前,沾着炭灰的手正往匣锁里探。
\"住手!\"她的喝声混着火势炸响。
男子猛回头,脸上沾着黑灰,眼底却亮得瘆人。
他指尖一挑,匣盖\"咔\"地弹开,十二颗裹着红霜的赤焰椒滚落在地——那是她耗费三个月,从极北冰原寻来的变种椒,每颗都浸着雪水长大,表皮的红霜是能激发火灵的关键。
\"你找死!\"苏小棠抄起墙角的湿布冲过去。
男子却突然笑了,沾血的手指捏住一颗赤焰椒,往灶膛里扔去:\"毁了这火种,看你拿什么——\"
\"嗤!\"
一道金蓝相间的光焰从苏小棠腕间窜出。
那是火灵,平时隐在玉簪里,此刻却化作细蛇般的光带,\"唰\"地缠住男子手腕。
他惨叫着松手,赤焰椒\"当啷\"掉回匣里,而他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焦黑的痕迹顺着血管往胳膊上爬。
\"拿下!\"苏小棠扯过湿布裹住檀木匣,转身时正看见阿福带着弟子们举着水桶冲进来。
几个壮实的厨子扑上去按住男子,他还在蹬腿嘶吼:\"你们护不住的!
灶神要收回——\"
\"堵他的嘴。\"苏小棠声音冷得像冰锥。
她捧着檀木匣退到院中央,望着围过来的人群——方才还挤在门口的厨子们此刻都噤了声,目光在她、火灵、以及地上的焦痕间游移。
\"各位看清楚了。\"她掀开匣盖,十二颗赤焰椒在暮色里泛着妖异的红,\"这位张师傅,是焚灶盟的暗桩。\"
人群炸开惊呼。
昨日还在茶摊说天膳阁坏话的灰衫老者踉跄两步,撞翻了脚边的水桶;穿粗布短打的年轻厨子攥紧食盒,指节发白;墙角两个戴斗笠的身影悄悄往后缩,却被阿福的目光盯住。
\"焚灶盟?\"有人颤声重复,\"十年前烧了三十家食肆的那个?\"
\"正是。\"苏小棠将火灵收进玉簪,光带没入皮肤时,她分明感觉到那抹红纹又往心口爬了寸许,\"他们怕天膳阁的火灵断了他们的财路,怕厨子们不再信他们的'灶神降罚'。\"她踢了踢地上的短刃,\"这把刀淬了鹤顶红,若我刚才慢一步——\"
话未说完,男子突然猛挣,撞开按住他的厨子,朝着苏小棠扑来。
阿福抄起扁担要砸,却被她抬手拦住。
\"你以为毁了赤焰椒就能阻我?\"她迎着男子的疯癫目光,\"十年前他们烧我娘的灶房,五年前毒杀教我火候的老厨头,三个月前在御膳房的汤里下泻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可哪次,我苏小棠退过?\"
男子的瞳孔骤缩。
他突然咧嘴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你以为...你赢了?
灶神要的是...完整的火种容器...\"
阿福的扁担重重砸在他后颈。
男子瘫软在地,被两个弟子拖走时,还在咯咯笑:\"容器...容器...\"
暮色漫进天膳阁时,苏小棠守在密室门口。
门内传来刑具碰撞的闷响,她攥着玉簪的手沁出冷汗——这是她第一次亲自审犯人,也是第一次如此迫切想知道答案:焚灶盟到底知道多少?
火灵的秘密,母亲临终的碎玉,还有那半句\"灶神降罚\",究竟藏着什么?
\"掌事。\"小桃端着药盏过来,\"您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东西——\"
\"不用。\"苏小棠推开药盏,\"审出什么了?\"
话音未落,密室门\"吱呀\"打开。
审犯的弟子抹了把汗,摇头:\"他什么都不肯说,只重复'容器'、'继承者'...方才突然口吐黑血,没气了。\"
苏小棠冲进密室。
男子仰倒在草席上,嘴角的黑血还在往砖缝里渗,指甲缝里塞着半粒碎黑豆——是毒豆,咬碎即死的那种。
\"你说的'继承者'是谁?\"她蹲下身,扯住男子衣领,\"灶神要什么?
我娘的玉簪——\"
尸体不会回答。
她松开手,指腹擦过男子腕间的焦痕——那是火灵留下的,和她颈间的红纹,竟有几分相似。
更令她心悸的是,当她的指尖触到玉簪时,那抹红纹突然发烫。
她扯下玉簪,借着烛火看,只见原本细碎的红纹正缓缓连成线,像某种古老的符咒,又像...某种地图的脉络。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敲在三更。
苏小棠将玉簪贴在胸口,能清晰感觉到那里的红纹在跳动,一下,两下,像活物的心跳。
\"小桃。\"她转身时,眼底的暗芒比烛火更亮,\"去叫阿福和青禾,准备三套粗布衣裳。\"
\"掌事要出门?\"小桃怔住。
\"去查点东西。\"苏小棠将玉簪收进暗袋,\"天快亮了。\"
窗外,启明星正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玉簪暗袋微微发亮,仿佛有什么在里面,正蠢蠢欲动。